第9章 周汝昌先生一貫堅持的“寫實自傳說”的失誤(3)(1 / 3)

脂硯齋認為寶玉形象中有雪芹的生活,但他從不在他們之間畫等號,隻是把寶玉看成雪芹創造的一個獨特的藝術典型。

第二,脂硯齋說賈寶玉隻生活在《紅樓夢》中,他在現實生活中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從而說明賈寶玉決非他朝夕相見的曹雪芹。

己卯本、庚辰本第十九回在寶玉對茗煙說的“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之下有一條長批:

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於顰兒處更為甚。其囫圇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餘閱《石頭記》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寶玉、顰兒至癡至呆囫圇不解之語中,其詩詞、雅謎、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類,固他書中未能,然在此書中評之,猶為二著。

這段批含有三層意思:一、脂硯在生活中從未見過寶玉這樣的人物;二、古今所有的小說戲曲中也沒有類似寶玉的形象;三、寶玉隻存在於《紅樓夢》中。周汝昌先生說“曹雪芹的小說原是當年表寫,脂硯齋也當年表看”,不獨人物情節是真的,“連年月日也竟都是真真確確的”(《新證》第203頁)。這就把小說當成曆史看,把小說虛構人物賈寶玉當作曆史真實人物曹雪芹看。脂硯齋卻一再說他在現實生活中“實未目曾親睹”寶玉這種人,“不曾親見這樣的人”,寶玉隻生活在小說中;設若寶玉是雪芹的自我寫照,脂硯決不會這樣評批了。脂硯齋就這樣把主張寫實自傳說的路徹底堵死了。

己卯本、庚辰本第十九回在寶玉對襲人笑道“你說的話,怎樣叫我答言呢。我不過是讚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裏,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裏”之後又有一條長批:

這皆寶玉意中心中確實之念,非前勉強之詞,所以謂今古未有之一人耳。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未見之文字。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賬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凡,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恰恰隻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餘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此二人終是何等人物。後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癡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

脂硯齋又一次說寶玉是“今古未有之人耳”,寶玉的言談心思表明他是“今古未見之人”,這就把小說中的寶玉和生活中的雪芹區別得清清楚楚。倘若寶玉即雪芹的自我寫照,脂硯和雪芹又朝夕相處,照周先生的說法脂硯即雪芹的妻子史湘雲,她每天生活在雪芹的身邊,也就是生活在寶玉的身邊,天天見寶玉,她決不會寫出丈夫寶玉是“今古未見之人”的批語的。形影不離的妻子說丈夫是從未見過的人,這太滑稽了。“今古未見之人”的含義豐富,它既是對雪芹塑造的這一藝術典型的獨特性的準確概括,又是對“寫實自傳說”的否定,同時使雪芹脂硯是夫妻的說法不攻自破。脂硯齋的這條批語,深得曹雪芹的藝術匠心,“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從多方麵中肯地評價了寶玉性格的複雜性、豐富性和獨特性。按照寫實自傳說,評寶玉的話自然也就是評雪芹,假如把這段話移來評雪芹,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第三,脂硯齋說《紅樓夢》的重大情節均屬虛構,從而證明把賈府當作曹家的看法根本站不住腳。

脂硯齋不僅通過寶玉是一個“今古未見之人”否定了“寫實自傳說”,他還通過大量批語指出《紅樓夢》的重大情節都是虛構出來的,從而又從藝術創作的角度否定了自傳說。這方麵的批語很多,可以說已達到俯拾即是的地步。

甲戌本第一回石兄談文論藝上有一條眉批:“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曆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明言《紅樓夢》多用《莊子》、《離騷》虛構的藝術手法。在同回“別號雨村者”處批:“雨村者,村言粗語也。言以粗村之言,演出一段假話也。”“假話”,就是虛構的故事,這是統攝全局的一條批語。甲戌本第二回在“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書眉上批:“官製半遵古名亦好。餘最喜此等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之處。”脂硯所最喜歡的,正是小說的虛構藝術手法。在同回寶玉的“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旁批:“真千古奇文奇情。”甲戌本第三回在鳳姐“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旁批:“第一筆,阿鳳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後文焉得不活跳紙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從何而得此機括耶?”以“奇文奇情”“仙助神助”來評人物個性化的語言,實是對作者成功的虛構手法的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