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脂批明確把寶玉和作者當兩個人看。平兒在怡紅院理妝,“非但世人想不到,寶玉亦想不到者也”。倘若雪芹即寶玉,那他寫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件事,是“寫實自傳”,應該比較容易,至多不過加點“精裁細剪”罷了,何至“費盡心機”!“作者費盡心機了”,說明雪芹同寶玉絕不是一個人。“費盡心機”指通過平兒理妝來把“寶玉最善閨閣中事”“寫成別致文章”,雪芹為了虛構這個情節,真是絞盡腦汁。脂硯詳細分析了雪芹費心虛構平兒理妝的心理過程,極富說服力。既然平兒理妝是虛構的情節,鳳姐過生日潑醋也屬虛構情節,這決不會例外的。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描寫香菱“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庚辰本在“然後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下有一長批: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幼年罹禍,命運乖蹇,致為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故欲令入園,終無可入之隙,籌畫再四,欲令入園,必呆兄遠行後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遠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萬人想不到自己忽一發機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誤者,故借“情誤”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遊藝之誌已堅,則菱卿入園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園,是寫阿呆情誤,因欲阿呆情誤,先寫一賴尚榮:實委婉嚴密之甚也。脂硯齋評。
這條批通過多方比較,全麵評價了香菱的才貌和品德,同時用令人信服的分析,揭示了雪芹虛構香菱學詩故事的匠心。香菱是薛蟠晝夜離不開的侍妾,根本無入大觀園長住的機會。脂硯用“籌畫再四”來說明雪芹編織這個故事的艱辛勞動。這才有了賴尚榮的宴請,才有了薛蟠的情誤被打,才有了他為躲羞的出走,終於為香菱入園學詩創造了機會。脂硯對雪芹虛構這個“委婉嚴密”的故事非常讚賞,難道不是這樣,倒是像周先生說的是“寫實自傳”嗎?
總之,脂批雖然認為寶玉的形象中含有少年雪芹的生活、賈府也含有曹家的一定生活,但卻得不出寶玉即雪芹、賈府即曹家的結論。相反,從脂批中可以看出寶玉是一個“雜取種種人”塑造的典型,他是“今古未有之一人”,他隻存在於《紅樓夢》中,不獨於現實生活中從沒見過這樣的人物,就是古今小說戲曲中也從無這樣的典型,這就把文學人物賈寶玉和偉大作家曹雪芹清楚地區別開來。脂批還認為描寫賈府的許多重大情節是雪芹的虛構,決不能把小說中的榮國府和現實的曹家等同起來。顯而易見,周汝昌先生論證“精裁細剪的生活實錄”的方法不科學,因此,他的“寫實自傳說”是站不住腳的,是主觀的錯誤的認識。
四、周汝昌的“寫實自傳說”存在巨大破綻
周汝昌以“精裁細剪的生活實錄”為基礎構建的“寫實自傳說”存在巨大破綻,難以彌合,但他卻很自信,令人啞然失笑。
周汝昌先生在《新證》第一章《引論》中說:“曹雪芹小說之為寫實自傳,卻已是舉世公認的事實了,絲毫再沒有疑辯的餘地。”(《新證》第29頁)這隻是周先生的自我感覺,遠非事實的真貌,它值得疑辯的問題其實很多,至少在以下幾個大問題上存在巨大破綻,難以彌合:
(一)在賈寶玉即曹雪芹問題上存在的破綻
首先,寶玉、雪芹生平盛衰不同,其中破綻很大。寶玉一直生活在京城的榮國府,從一降生便過著富貴已極的日子。待稍懂人事後,一直生活在女兒群中,七八歲時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十二歲時姐姐進封賢德妃,十三歲經過了一段烈火烹油之盛的生活。大約十六七歲時因抄家破敗,過了一段“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苦日子。曹雪芹生平與此決然不同。周先生經過考證認定雪芹雍正二年(1724)生於南京,雍正六年初就被抄了家,曹家徹底敗落。此後北返京城,直到乾隆元年(1736)中興,這期間雪芹共過了八年貧寒生活。二人兒童至少年時代的生活完全不同。寶玉十六七歲時抄家,雪芹五歲時抄家;寶玉五歲後仍過著富貴生活,雪芹五歲後卻過著貧寒生活:這難道不是“寫實自傳說”的巨大破綻?周先生說“雪芹寫實到底”(《新證》第171頁),這何嚐有一絲“寫實到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