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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奶奶,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

總是在這樣的爭論中結束,她內心委屈,奶奶懷疑她。

奶奶總是怕自己老得走不動了的時候被拋棄,總是憂心忡忡著未來的命運,奶奶會講故事,會哄人。蚊子咬了怕中毒是奶奶用嘴巴去把毒水吸出來;冬天寒冷奶奶把她冰棍樣的小腳丫暖在自己的懷裏;串門走親戚哪怕一塊巧克力、幾顆板栗留十天半個月也要留在口袋裏帶回來給她。她想她就是某天眾叛親離也獨忘不了奶奶的。奶奶總是過得小心翼翼,任勞任怨。爺爺喝了酒後會失去理智,罵人摔東西,她以極大的忍耐來平息戰爭的欲火。

然而,也還是有忍無可忍的時候。

那次爭吵得厲害,左鄰右舍聚集了滿滿一院子,都是勸架的。爺爺酗酒過度,凶橫非常。

奶奶離家出走了。

隔日,爺爺酒醒過來,沉默無語,做飯叫她吃,她偏過頭去。爺爺慈愛而懊惱地說:“不知道你奶奶去你舅爺爺家了沒,你吃飯,我今天騎車去你舅爺爺家看看。”

奶奶這次是狠下心來了,兩天沒有回來。

她又是焦慮又是害怕,家裏冷冷清清,走進哪一間都是恐怖陌生。

晚上,她躺在床上掉眼淚。她發誓奶奶回來後就再也不哭鬧了,不要和小眷一樣的新衣服了,也不出去玩得吃飯時候都不回家了……突然陽光特別灼人,街道空空落落,她哭得有些累了,一顆心反而安了下來,幹脆抱了廚房裏睡覺的貓坐在院門口的一棵四季青麵前等,等啊等,等啊等,遠遠地看見奶奶穿著她經常穿的一件土黃色毛衣,梳了一個精致的三股麻花辮,手臂上還搭著一件灰色的西裝外套,遠遠地,安然地,走向家來,路上空空敞敞,隻有奶奶在朝家的方向走……

一覺醒來,原來是夢。

那個下午她想她會用一生來銘記,因為世界上實在有些事是無從解釋的。

她抱著灰色的貓,坐在院門口的四季青麵前,和夢裏一樣,等。隻不過公路上並沒有空空無人,偶爾一兩個鄰居經過。

“媛媛啊,你坐在這裏幹什麼?太陽曬,快點進去。”

“我等我奶奶。”

“你奶奶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你到裏麵去等啊。”

“我奶奶今天就會回來。”

“你怎麼知道的啊,誰捎信過來了嗎?”

“我昨天做夢夢見了啊!”

“唉,大人吵架,孩子可憐啊。”

那一兩個鄰居歎歎氣,走了。又有經過的,拉她去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她固執不肯,倔強地黏在那裏。白花花的太陽曬下來,臉和水泥台階都是滾燙的。

幼小的她傷感地撫摸著懷裏的貓,柔軟嫩骨的動物低媚地叫一兩聲“喵——”又眯著眼睡覺。她摸摸它,又抬起頭,隻是看路口。

奶奶出門前穿的什麼衣服她早就忘記,奶奶有時候把頭發盤起來,有時候編成一大根三股麻花辮,都是不定的。

然而那天下午,奶奶便沒有辜負她,那是她的一生裏夢境與現實完全切合的第一幕:

陽光特別灼人,街道空空落落,奶奶穿著一件土黃色毛衣,梳了一個精致的三股麻花辮,手臂上還搭著一件灰色的西裝外套,遠遠地,安然地,走向家來,路上空空敞敞,隻有奶奶在朝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