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 / 2)

水聲,嘩嘩而來——從未知的天際,隱隱約約,又明明朗朗,如同情欲,如同野火。她喝了幾杯,有些暈眩,心一會飄忽一會沉重,搖搖倒倒,來來回回——畫裏的故事,書裏的故事,橋裏的故事。撲通撲通,是什麼掉進水裏的聲音,空空的,落落的,她迷離地看著橋上的燈影綽約,左邊右邊走過的陌生人,淩晨十二點。

照理說午夜十二點一個女子是不該孤身在外麵逗留的。然而這有什麼呢?她單身漂泊慣了,她最近常常想起青年時期的一些人與事,一到下半夜就失眠。

老家冬城,沿海城市,溫暖濕潤。

波浪裏漂浮起舊日的光陰。她姓白,叫白玲,是家裏性格倔強、沉默寡言的小女兒,最大的愛好就是把自己埋進書房的角落裏一本一本地翻父親所藏的畫冊。早晨的陽光輕盈躍進來,淺藍色的紗簾隨風揚起半邊,柔曼細膩的質地撫摸她的臉,像是父親疼愛歎息的目光。

父親是個畫家,一心愛著畫板遊戲,可以足不出戶十天半個月,可是他的畫從來沒有在出眾的場合展覽過,也不曾有人願意購買他的作品。

他是個失意的男人,偏愛冷藍色調,她記得父親總是坐在沒有陽光的角落裏一筆又一筆地刷著色彩,凝滯的冰冷的靜的鬧的沉下去的浮上來的深藍淺藍一大堆藍。父親作畫的時候神情淒愴而冷厲,家裏誰也不敢靠近。可是她卻願意走進去。默默無言,坐在父親的身邊,看他畫畫,這個精瘦的男人有著誰也不能揭開的苦楚秘密。他不善語言表達,激烈的掙紮全部淹沒在畫板上。她目不轉睛,專心致誌地看著爸爸調顏色,父親的手指骨節突出,各路經脈狠勁地伏在幹幹的表皮下,十指沾染了顏料。她覺得這個在所有人眼裏不務正業遊手好閑的男人是這樣叫她欽佩。人生就應該特別,父親是她心裏的神,她仰視,牽掛,知惜,十幾年來從不斷絕。父親有時候停下畫筆,回頭沉默地看她一眼,眼神從很遠的地方熱起來,越來越近,最後定格在她的身上。他摸摸她的頭,起身,點燃一支煙,猛吸幾口,吐出青白色的煙圈,煙霧濃重地糾結在一起,慢慢疏散開,很快整個房間籠罩在雲環霧繞裏。

“你和你姐姐不同。”父親說。

她不回答,咳嗽著開了窗子,強烈的陽光刺破混沌——父親的書房永遠都是陰著臉的下午。她轉身在書架上抽取出一本莫奈的畫冊,就著炫目的陽光,胳膊支在窗台上仔細地翻閱起來。那年她十三歲,十三歲的她渴望外麵的世界。摩托車的聲音在樓下穿越,這是三樓王叔叔送兒子去鋼琴班;一陣清脆的笑聲喧鬧而過,那是女孩子們結著伴逛街回來了。

無數的細塵在空氣裏飛舞……

“李老師下班了啊”“是啊”“今天學校沒事……”“哎呀,汪強你從鹿城打工回來啦,什麼時候啊,怎麼瘦了這麼多啊……”“你們知道不?今天華麗緣成衣批發廠那邊出一個車禍,那小夥子年紀輕輕真冒失,闖什麼紅燈喲。現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張師傅皮鞋做得不錯,下次咱們還是去那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