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 / 2)

她側耳傾聽,風把樓下的話語帶上來,那些忙忙碌碌言語跳躍的人們似乎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與她不同的世界。可是那個世界更外麵的世界,又總是叫她蠢蠢欲動。

她覺得有一天她一定會離開這個家的。深幽的墨藍的水麵漂浮著兩朵聖潔的睡蓮,像是孤獨的相依為命的夢境。莫奈的畫父親是張張喜歡。而她最愛的,其實是凡·高。激越的筆觸,大刀闊斧的金黃,鋪天蓋地的顛舞,她心裏的回音。

父親突然亡故的那個秋天,她才十九歲,正上大學。她哭著撲回家,母親姐姐伯父小姑冷臉低頭進進出出各忙各的,隻有爺爺奶奶,孱弱地站著門口迎,老淚縱橫,兩鬢的白頭發在暮色中被風吹起來,像燒盡了的灰。母親匆匆料理好父親的後事,一如既往坐公車去學校上班,晚上回來做晚飯看電視邀上幾個熟鄰打麻將,偶爾脾氣來了和女兒拌嘴,從櫃子裏衛生巾的數量到打牌輸了錢,無一不是火藥的引線。她是人民教師,本來在郊區私人培訓機構教認字,嫁給爸爸後爺爺把她調進了一家貴族小學做輔導員。母親眉毛很濃,眼睛大而空,膚色雪白,胳膊和腿肚子滾圓,滿頭燙卷的發,滿肚子牌經與單位的家長裏短。四十五歲看起來頂多三十五。

她的眉目和母親長得很像,這是她最討厭聽到的。她姐姐亦長得極像母親。似乎父親這個人的存在,從來和大家沒有什麼關係,甚至創造出來的後代也沒有必要打上他的烙印。

父親就這樣走了,無聲無息。

他的一生都是無聲的……

白玲呆呆挨在父親瘦瘦的幹枯的遺體旁,捏著似乎還有體溫的手坐了一通宵。天微微亮時,有人要將他的臉蒙上,白玲撲上去,顫聲哭:“爸,你是不是找世界外麵的世界去了?”

爸爸一動不動,躺在那裏像是別人的軀殼。他永遠聽不到白玲的聲音了,他大半夜從四樓跳下去時,誰都不知道,還是一對逃課談戀愛的中學生清晨六點發現的。

他的遺言隻有幾個字:“生活太痛苦了。”

下葬時母親咬牙切齒地擠出兩滴眼淚:“不知道他有什麼資格說痛苦,活得不像個人,成天畫那些狗屎玩意!”

姑姑歎歎氣:“他自己心裏也有愧吧。人各有命。”

姐姐耷拉著頭站在角落裏,偶爾擦擦紅紅的眼睛,隨時準備聽候母親的調遣。

白玲泥雕木偶般看茫茫的天空,那天空上的雲變化很快,雲上麵的天又遠又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