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 / 2)

夢裏還會飛起來,從這棵樹上飛到那棵樹上。但是每次飛的距離都不遠,必須飛一段腳落一下地,而且一到高空就極度恐慌。青天白日裏她浮著,沒有依附,沒有親人,這是最焦慮的事。

也會沉下去——從高處落下,又跌進水裏。一波推來一波撞去,軟深深地沉著,總也不見底,總也是懸,懸得窒息,縱身一躍,起來了,眼前亮了。夢也快醒了。

秋冬之交,樹葉洶湧地墜落,河水幹得可以見底岸。風總是不知疲倦地刮著,天空灰霧蒙蒙,萬物都是無精打采的垂敗氣息。水涼得透心寒,月明得冰人臉。奶奶總是帶她去“上頭奶奶”家串門。

“上頭奶奶”家因為地勢較高,需要經過一個坡。她的童年有一部分便在奶奶的背上懵懵懂懂地上去又下來。“上頭奶奶”體態豐滿,說話和氣,像《新白娘子傳奇》裏許仙的姐姐。她們兩個老人往往一坐下來能聊一整天。煤火上燉著喂豬的粥,滋滋地冒著熱蒸汽。小雞在旁邊嘰嘰喳喳地叫,貓眯著眼睛蜷縮在陽光下或者火爐邊。細細的灰塵在透光的玻璃窗上掃射進來。她們交談的時候,飛揚就一個人看著那些快樂地跳舞的灰塵。門口敞著,偶爾有人經過,皆熱情招呼。“上頭奶奶”對她很好,家裏有什麼零食必然拿來給她吃,總是笑著說:“你以後要記得你奶奶呢!你不知道帶你這樣一個孩子要費多大的力氣。”

“她那病還發作啵?不發作了吧?”

“怎麼不發囉!一感冒的時候就整個臉、手腳都腫得很大,鼻孔也堵塞,喉嚨也堵塞,嚇得個人死!”

“那開刀也沒有開好啊?”

“人小,醫生動手術也不敢動作大了呀!說要等她十八歲以後看要不要再去開第二次刀。現在一發作一著涼脖子上就到處腫,摸都摸不得,疼,吃東西也吃不下。可憐呢。”

“她媽媽回來過嗎?不會不認得吧以後。”

“這陣子怎麼回得來囉。你還怕她不認得娘啊。自己的娘生的,無論如何,女兒心中娘永遠是娘。倒是我這個老婆子,隻怕一老就遭千人嫌,跟譚爺爺一樣剛發現自己中風就要搞口農藥吃了完事啊!”

“那不會呢,奶奶一手帶大的,以後不會把奶奶丟棄了的呢!是吧?”

“嗯!”莊飛揚抬起頭大聲堅毅地回答。

屋子裏冒起甜甜的糯米香,煮的粥開了。“上頭奶奶”家喂了好些豬,新近又下了豬崽,所以她家的廚房永遠飄散著新鮮糯米的清香。這是個手腳輕快的婦人,鍋盆碗筷刷洗得透透亮亮,對待乳豬如同對待幼兒一樣悉心。打開鍋蓋,一股強勁的熱氣撲鼻而來。盛了一碗,先給她。奶奶和“上頭奶奶”就在那裏笑她是小豬,和豬搶著吃。豬可是髒的,莊飛揚不肯吃。“上頭奶奶”笑著說:

“沒事的,你放心吃囉,奶奶把鍋和米都洗得幹幹淨淨。自己燉粥吃都是這個鍋,是新下了豬崽母豬奶水不夠就熬了新鮮糯米的。”說著又舀來一勺白糖。

“上頭奶奶”總是微微笑著,微胖的身材透露著說不出的和藹,所以,當“上頭奶奶”摔了腿,被媳婦趕到下頭住,半夜投河自殺了的消息傳來時,莊飛揚哭得最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