ʮ (1 / 2)

馬路上的人熙熙攘攘,什麼表情都有,舒展的、迷茫的、痛苦的、嚴肅的、滴水不漏叫人猜不透的。

她不知體態臃腫的自己慢慢走在中間,一副笨拙彷徨相,別人怎麼在心底笑話。她仿佛看見,那個瘦瘦的男人,在一排法國梧桐下麵徘徊,最後走了過來,風吹散路人的目光,她緊緊盯著他,可是他走著走著就消失不見了。

怎麼到處都是他的影子呢?陰天電線杆頭,沉默靠著的是他;急流的江水裏,翻滾不休的是他;大雨滂沱裏,斷斷續續的是他;燈紅酒綠的交錯裏,他的聲音,他咬著牙齒跑步的模樣,他不開心時候微皺的眉,他看天空時候眼神的迷茫遙遠,無處不在她的周圍。模糊裏,他又湊近來,遞上一杯青蘋果味的奶茶,這美好的味道,淡淡地綠透著青澀的愛戀。她轉身,抓住他的手。他的手這麼好看,修長有力,關節分明。如果去彈鋼琴,應該是很美麗的。

忘掉他是很難的,那時候讀大學了,雪花張狂地飛舞在十二月末的天空。臨寒假。她緊緊貼住他的胸膛,陌生刺激的男人香。像孩子還是像父親,她不知道,隻是癡迷地依戀她生命裏第一個屬於她的青年男子。

父親?

她一驚,想起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詞彙——那是好幾個孩子的爸爸,永遠愚昧蠻橫,把她往痛苦的泥沼裏逼。

陽光清淡,男子牽著她的手去商店。綠油油的草地在風裏麵把喜悅的生命力無聲地染開。那些時光一生難以忘懷。

冬剛過,空氣裏冒著一股甜滋滋的熱氣,她喜歡仰頭看身邊這個高大的男人:他棱角分明的臉盤,俊秀逼人的眉目,他笑著的時候純真得能把陽光融化的潔白牙齒。

她不能明白父親為什麼一年到頭總是很少在家。那時候她才五六歲,已經開始慢慢記事。她盼望過年,她盼望他回家。她在他離開之後會難過很久。她閉上眼睛就會想起。

奶奶和媽媽吵架,都負氣離家,爸爸帶著她睡,半夜十二點,仲夏的夜空裏繁星漫天,門敞開著。螢火蟲飛了進來。她睡意朦朧,分不清哪裏是星星在閃,哪裏是螢火蟲在閃。來來舞舞,一盞盞一眨眨。模糊幼小的世界裏家人不和氣的悲涼慢慢被融化,她聽見年輕的父親在耳邊溫柔地唱:“蟲兒飛,蟲兒飛。蟲兒一對又一對。”

“蟲兒飛,蟲兒飛,蟲兒一對又一對……”

她在多少年後的某個下午,聽見收音機裏唱:“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突然間會感到大朵的雪花在後背湧起,她迅猛地跌進了一個隻有父親和她的仲夏夜裏。那時候,她的父親是鮮明存在的。

他愛看武俠小說和抗日戰爭片,崇敬軍人,宛如一個頑皮的少年。偶爾她拿了班上同學的照片:“老爸,你看,咱班這男生長得多帥!”他的經典動作到後來總是數錢,埋著頭,粗糙的手指頭一張張翻過去,細密地點閱過去——他一天的血汗錢。於是他會不耐煩地把照片擋到一邊:“一邊去。”又耐不住好奇,馬上停下來說,“拿來,讓你老爸我過過目。”她把照片遞過去。做父親的盯一下隨手就扔到一邊:“去,比你老爸年輕時差多了。”

年輕——那真是一道絢麗的光芒。

剛上小學的她總會獨自在操場的一角安靜地坐著。陽光金色的鞭子甩下來,眼皮有些重。蝴蝶飛來了,隨手拾根枯樹枝去打,沒打著。有些懊惱,突然想起遠方的父親,要是他在該多好。那麼他會不顧一切地去抓捕那隻蝴蝶,然後眉開眼笑地跟她變戲法:“看,媛媛,這是什麼?”

在學校想起那一張年輕俊朗的麵孔,小小的臉神色凝重,小小的身軀也拖得重起來。定在遙遠的遐想裏,想念灌注在所在的空間中。鈴聲響了,她還不動。爸爸牽著她的手去油菜花盛開的地方,去笑語輕鬆的場合,他還尊重地問她要哪種顏色的糖果。低下頭,玻璃櫃裏誘惑在跳舞,店老板就在陰影裏坐著。他四十多歲了,幹瘦,比一般的男人矮一截,未婚。很多時候他會騎著三輪車來學校回收垃圾。咿,不知道今天來了沒有。四處看看,怎麼人都往教室裏跑呢?

“莊飛揚,你還不快點,朱老師又要打你的手掌心了。”

王笑龐在喊她。他早就忘記先前和她因為爭一塊橡皮而鬧得麵紅耳赤的事了。

朱老師三十八歲了還沒小孩。短發,麵孔光溜溜的,眉毛被拔得曆曆可數,臉上不知道塗了多少東西,看不到一點表情。她發起火來卻嚇人,僅有的幾根眉毛擰成一團。細長的眼睛裏永遠煩躁,嘴巴抿成線,和臉一樣的顏色,繃緊全身的肉“啪啪啪”使出最大的力氣來打,要把一世的悲哀憤怒全部發泄在這幾根柳枝條上似的。楊柳枝還專門挑選光溜結實的,也斷了好幾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