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朋友共一張長課桌,午休的時候輪流睡在上麵。王笑龐睡課桌,她躺椅子。交談爭論,葫蘆兄弟究竟是哪一個最為強大。他突然眼口皆閉,她還沒有反應過來,耳朵一陣揪心的疼痛。順手摸過去,一隻又大又涼的手……臨放學,都是算總賬的時候,全班留下,違規學生被叫上去接受訓斥辱罵和責罰。
她慌忙拍拍身上的灰就往教室衝,翻書,“鋤禾日當午”,又接著愣愣地想起爸爸來。
有一次他居然從樓上跳了下來,穿皮鞋,縱身一躍。隻是為了好玩,想試一試。那次回家,他跛了一周,奶奶也嘮叨了十幾天。可是他的“英雄”形象卻深刻地打印在她的腦海。
奶奶熱衷於講他的故事,反反複複,在叨念裏重溫當年:
生下來就很漂亮,越長越像一個女孩。奶奶隻有兒子,索性把他當女孩子打扮。頭發留長了,紮上小辮,配大紅蝴蝶結。買顏色亮麗的裙子給他穿。帶出門去誰都要誇讚說這個女娃娃模樣兒真好看。及至上學,進男廁所時把高年級的學生全都嚇跑,老師上門來給奶奶做思想工作,他才得以回原形。
“你爸爸那時候還挺愛女孩子的裝扮,哭鬧著不肯把辮子剪了呢。”奶奶笑著說,臉上回味無窮的表情要延伸很遠。
他十五歲的時候,調皮,拔人家的瓜,扯退伍王大爺曬在竹竿上的軍大衣,把尿撒在別人的門口。床頭櫃裏隔著三層帶鎖的玻璃,也能痕跡不露地將雞蛋偷出去燒著吃。中學時和體育老師打架,一直被追趕到家。無論如何威逼利誘,從此與學堂分道揚鑣。
他二十二歲的時候,鄰座的女孩格外積極地對待他,將旅行包裏層層包裹的食物取出來硬往他懷裏推;要他的生辰八字,說是父母喜歡研究這類的東西。他說家裏的女兒已經一歲了,鄰座女子不再作聲,含著眼淚下了車……
朱老師在叫人回答問題了。喊了幾個都不中用,火在眼睛裏越燒越凶,她看著老師,在恍惚裏慌張,卻無法控製自己往一個幽暗的位置漂浮。
“莊飛揚!”
“莊飛揚!”
她猛地起立,內心狂跳,低頭翻,想起正在學習《憫農》這課。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她恍惚裏慢慢念著,一字一頓,學電視裏古人的樣子。
“對,就是這兩句!你們這群飯桶,這麼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啊!豬腦殼啊!放學後全都給我留下來!莊飛揚,你坐下!”
她受寵若驚,一道奇跡的靈光愉悅地閃現而過。心還在嘭嘭嘭,這是巧合!其實她連老師問了什麼都不知道,稀裏糊塗地以為叫自己朗讀課文,幸虧念得慢!
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情,很多的不測風雲。打著赤腳的老漢吧嗒吧嗒地抽著煙屁股。小小的嬰孩,嘮嗑的大娘,水稻成片隨風波濤洶湧,螞蟻成群成線地過去,池塘邊飄著幾片腐爛的菜葉子,生活就是這樣,匆忙而焦急,無知而平庸。原來是有歪打正著這一回事的。那是彩雲,她看著窗外的風景,覺得世界很多新鮮美麗。
清晨,天色微亮,奶奶早起床去給她做飯,爺爺在隔壁黃澄澄的燈光下看老書。她醒了,貪戀被窩裏的溫度,不動,有一搭沒一搭地睜睜眼閉閉眼,突然看見父親進房來,淺灰色西裝,手伸向櫃頂去拿什麼,眼睛一直注視著她。她想叫爸爸,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開口。其實心裏已經喊了起來。
等奶奶來催促她穿衣的時候,抬起胳膊,棉袖暖和,像是柔軟美好的甬道,彼岸亦有家。
奶奶到冬天就把她第二天清早要穿的衣服擱在煤爐架上烤熱。
“爸爸呢?”
“爸爸沒有回來啊。”
“我看見他回來了,不會這麼快就走了的。”
“你什麼時候看見他回來了嘍!還早呢,盡胡扯!把胳膊伸直點!”
“他剛才進來拿東西,他還看了我的。”她確認自己看見了,焦急地爭辯著。
“你沒有叫他嗎?”
“沒叫。”
“怎麼沒叫呢?你就是胡說八道,他一大早的怎麼會回來,再說回了我也看得到啊,要經過我那裏。”
“我要叫的,沒有叫出聲音來。”
“這孩子,這麼想你爸爸啊,你那是做夢呢!”
奶奶忙著給她穿衣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定定地看了她,看了看牆壁上兒子的照片,又轉身拿褲子。床對麵窗口下,一爐煤火日日紅火火地旺著,她的衣服放在架得很高的木架子上麵。這樣子,既不會被火給燒了又能夠保持溫度。
可偏偏那天,因為奶奶一愣神去看照片,將一件還沒上過身的新藍布罩衣燒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