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1 / 1)

這個小村莊,靠近海邊。

正是春天,迎春花先是零零星星地探個頭,突然迫不及待地大堆大堆擠出來,嫩黃的細碎的繁瑣的喜悅的花朵,在風裏雨裏悠然綻開。真是熱鬧,別的花也按捺不住鑽出來了,枝頭滿滿當當,桃花櫻花海棠玉蘭鬱金香,姹紫嫣紅地吵得不可開交。

綠色的樹綠得深深淺淺,遠近層次不一,紅色的霧風輕吹碎落滿地。奶奶先是眯著眼睛看花,突然又哭了,她想起愛喝酒的老伴兒以前最愛種花養動物。

“這輩子再也別想見到囉!”

“莊老頭從此隻剩下一個名囉!”

“嗨,早知道橫豎都要死,當初不該攔著他,讓他走得痛快點。”

“他脾氣真臭,我攔著他不是為他好嗎?說走就走了!沒良心的死老頭子!”

奶奶唉聲歎氣地念叨著爺爺。他前不久生了場大病,醫生囑咐不能沾酒,可他總是偷偷抿上一口,且堅決拒絕承認身上有酒氣。奶奶為此總跟他吵,那個早晨剛剛吵完,晚上他就去世了。

一大群白鴿飛著,撲棱著翅膀,雲堆一樣卷出去卷進來。

奶奶說:“媛媛啊,再抓點食來,你爺爺以前這個點都要散食的。別餓了鴿子餓了貓。”

“知道啦!您那件衣服待會兒脫下來啊,該洗了。”

奶奶頭發全白了,牙齒掉光了,一陣陣地能忘記自己在哪裏,自己的子女是哪個。也忘了莊飛揚的全名,隻是一聲聲喊著,“媛媛啊——”

奶奶的眼睛再也看不清針線,天晴時,搬把藤椅坐到門口曬太陽,一曬就是一整天,收音機裏鑼鼓喧天,那是上個世紀的戲曲,她聽得高興了就將手指頭和著節拍一打一擊。大群白色的灰色的黃色的野貓伏在她腳邊睡覺。

她喜歡穿著一件藍色的印花布罩衣,坐在無風有亮光的地方。當髒了需要洗時,需要一遍又一遍說好話,並且隻有藍家寶能哄得她眉開眼笑。奶奶經常將糖果偷偷藏在枕頭底下,也經常偷偷招呼家寶進裏屋去,將別人送給她的糕點大把大把往男孩的口袋裏塞,然後拄著拐杖,看貓貓狗狗打架,看藍家寶飛一樣的速度跑出去找別的男孩兒玩,隻將一片清澈的空空的藍天甩在她模糊的視線裏……

藍家寶吵著要去春遊,所有人一起行動,車子蜿蜒曲折地到了山高處,奶奶拄著拐杖,扶在莊飛揚寬闊的肩膀上,步步攀岩。莊子就在背後展開兩個胳膊緊跟著。來到頂端,有一家裝修別致的民俗飯店,他們就在一大塊岩石旁邊攤開圓桌吃飯喝酒。

茶上來後靜下來賞景。雲煙渺渺,一切踏在了足下。奶奶喜悅得像個孩子,不停地站在一棵迎客鬆前擺姿勢拉家寶拍照。

鳥像是一個黑點,在眼皮下麵盤旋。莊飛揚端著相機,想起灰霧茫茫的童年與少年,不禁熱淚盈眶。鏡子麵前,眾人眼裏,她不過是一個體態臃腫的婦人,因為肥胖而稍顯富貴相。青春往事,求學的黑暗路是灰青的鐵,墊在人生錦繡的低層,偶爾回頭望一眼也是小心翼翼,像是頭的重力過大會撞得悶頭一臉的鼻血。小眷等人都已結婚生子,家長裏短,人情世故,各自有寂滅流長。她總是無法想象,自己當時倘使在小眷的環境,一切又將如何?

彎彎的小溪裏流淌著回憶,父母姊妹在她背後吵鬧著要玩紙牌,其實哪裏有什麼跋山涉水的艱難,相安無事的日子裏,偏生有許多的不甘心——不甘心長此以往,不甘心隨波逐流,不甘心華年盛世這樣淡然無起。

她深深地呼吸,看著在她身邊漸漸長高,就快成為一個少年的藍家寶。

他的青春,總該是不一樣的。莊飛揚想。

這暖陽高照的四月。藍家寶回到車內,拿出一本雜誌翻,莊飛揚不知道,長得像青翠的竹竿一樣的少年深深迷上那位叫白玲的攝影師。

他把她的作品與照片都剪下來,貼在自製雜誌本上。

他坐在小板凳上,默默祈禱:

“趕快長大吧,長大後成為一個像白玲老師那樣的人,背上行囊周遊世界吧!”

他在山頂閉上眼睛的那瞬間——

孤獨的白玲、窗外的花都開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