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墨爾本是個“墨”字(1 / 3)

(一)

在去飛機場的途中,巴士內隻有司機和導遊兩個人。

“幹爹”,那位打扮性感的女導遊海倫對司機叫喚了一聲,聲音很親切很動人,甚至有點曖昧。

這位海倫當然不是古希臘的金發女郎,也不是如今澳洲的洋女郎,而是一位黑頭發的中國姑娘。海倫是她的英文名字,就像司機老雷哥也有他的英文大名——大衛。海倫的上身是一件淺色的露肩衫,乳罩的兩根吊帶扣在肉感的肩膀上,嫩白的頸脖上掛著一顆銀色的十字架,藍色的牛仔褲,紅色的高跟鞋。海倫接著說,“唐老板說了,這個團要在墨爾本多待幾天,沒人願意帶。按照慣例,沒人願意帶的團都是咱倆人帶,我也沒問你就接下來啦。哦,還要去堪培拉和悉尼。唉,這是我做導遊的最後一個團,也可能是我最不掙錢的一個團。幹爹,就像你老說的,這就是本小姐最後一次‘全心全意地為人民服務’了。”

“服務歸服務,掙錢歸掙錢,兩回事,就看你怎麼想啦。腦子好使一樣掙錢。海倫,等會兒在遊客麵前,叫我雷哥、老雷頭、雷大偉、雷大叔什麼都行,千萬不能叫我幹爹。”說這話的時候,雷哥的巴士已經轉上了去機場的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來回有8條車道,大車小車都在車道上飛馳。雷哥的雙眼關注著車道上的車輛,可是思緒好像進入了時光隧道,眼前仿佛又出現了5年前,墨爾本唐人街上的那一幕。

墨爾本的唐人街占據著小博克街的一段,橫跨過幾段大街,每一段的出入口都有一座中國式的牌樓。狹長的唐人街上,車輛隻能單向行駛,行人也不多,大部分商店的招牌上都有中英文兩種名字,就像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不少華人一樣,也喜好有一中一西兩個名字。而唐人街的最大特色,就是飯館一家接著一家,這應了中國的一句古話說:“民以食為先。”有一家飯館的名字就叫做“食為先酒家”。

“歡迎光臨。”女服務員拉開玻璃門,雷哥進了“食為先酒家”。

雷哥是一個司機,手摸方向盤已經有三十多年了。

在雷大偉十八歲的時候,參軍是一種時尚,就像今天考進了名牌大學。在草綠色的軍用卡車的駕駛室裏,雷大偉雙手緊握方向盤,在中國北部的冰天雪地裏翻山越嶺,那是他的人生的開端。很快,他就把方向盤玩得團團轉,因為車開得好,在完成國防任務中立了三等功,被調回北京為首長服務。前十年,雷大偉已進入了駕駛“紅旗牌”轎車的行列,而且是車身上貼著三麵紅旗的豪華型轎車,那種車是那個年代中國最高領導階層的標誌。

中國改革開放之後,轎車的種類越來越多,人們的選擇也越來越廣。可是,紅旗牌轎車裏的那位老領導,執著地坐在那輛有點過時的國產車裏,如同堅持著一種紅色的革命信念,直到他離休,走進顧問委員會的隊伍裏。雷大偉被保送進了中國人民大學,成為工農兵大學生的一員。幾年以後,雷大偉脫下軍裝,被分配進某機關工作,但是辦公室的日子太無聊太死板。又過了幾年,在對外開放的大潮中,他選擇了走出國門。

後十年,雷大偉在澳大利亞做了很多種工作,最後還是幹起了老本行——開車。雷大偉更喜歡黑夜裏行車,那樣掙的錢多一些,人生隻剩下一個目的,就是掙錢。後來,雷哥專職開起了旅遊車並兼做導遊,一下子做了近十年。澳大利亞的白天和黑夜終於把雷大偉煎熬成了老雷哥。

那天,老雷哥在中文報的大陸版上看到兩條消息:一條消息是一輛紅旗牌高級轎車在拍賣會上,被一位富商收購,當做了收藏品。當年的黨中央領導的專車被收入今天的資本家的車庫;另一條消息是,那位當年的老領導過世了,走進了北京的八寶山公墓。雷哥雖然在脫下軍裝後,再也沒有去過那位老人家的宅第,但老人身上的某些東西,好像潛移默化地傳導到雷大偉的身上。這兩條消息,讓雷哥的心裏就感到了有點悲涼,有點傷感。中國人是悲也喝酒,喜也喝酒。

雷哥在“酒家”喝了不少酒。當他走下石頭台階的時候,一陣涼風吹在他的光腦袋上,他那張被酒燒熱的臉感到很爽,用手撫摸著下巴上的黑胡子,緊接著,他的耳朵裏聽到了一個女孩的叫喚的聲音。他轉臉朝那兒望去,並且抬腿朝那兒走去。

那個姑娘看上去二十歲模樣,臉色蒼白,臉蛋有點髒,神態是惶恐是無奈還是傻也說不清楚,她對著一個一個走過去的男人,叫喚道:“誰想娶我,哪一個人要我?我跟你們走。”走過去的男人,有的看她一眼,把她當作瘋子;有的調戲她幾句走人;還有的雖然是一張亞裔人的臉,但不是中國人,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搖搖頭走開;有一個熱心的洋人,走上前用英語和她對話,她仍然是一口中國話,洋人聽不懂,邊上一個中國人把她的話翻譯給洋人聽,沒有等他翻譯完,突然,姑娘對著洋人的臉蛋,用英語嘶叫了一聲:“我要找丈夫,你想做我的丈夫嗎?”洋人嚇了一跳,搖著頭說:“不可思議,太厲害了,中國還能製造出在街上尋找丈夫的姑娘。”他聳聳肩走開了。這時候,雷哥的腳步已經停留在邊上。

她瞧見了雷哥,又叫喚道:“大哥,大叔,誰想娶我做老婆?隻要你們有身份,我就跟你們走。”雷哥也被這種大膽的語言嚇了一跳,他的眼光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細眼看一下,這個女孩子其實還算漂亮,隻是被一層汙垢和晦氣包圍著。雷哥歎了一口氣,心想,這年頭,中國的女孩在國外到底是怎麼了?他搖晃著腦袋瓜子也走開了。走了幾步,雷哥的腳步暫緩了一下,又走了十幾步,他停住腳步,好像想到了什麼,來了一個軍人動作的轉身,大踏步走回來,腳步很堅定。

“姑娘,你不是瞎說的吧?不是胡說八道?不是開玩笑?你能嫁給我?”雷哥一副認真的模樣。

那個姑娘好像碰到了大救星,高興地反問道:“大叔,不,大哥,你要我了?”但這時候她大概是聞到了雷哥渾身上下的酒氣,又看到光腦袋下那張通紅的臉,便正正經經的表白:“大哥,你沒有喝高吧,我不想做雞,我隻想嫁個男人。”

“誰讓你去做雞。實話實說,我是單身,我老婆幾年前離開了我,我正要找個女人。”

“大哥,你有澳洲身份嗎?你真的沒有喝高吧?”那姑娘有點顧慮。

“是喝了幾杯,不高。澳洲護照,不就是那個藍色的小本子嗎,我有。”雷哥嘴裏吐著酒氣,有點不耐煩,“廢話少說,你想不想跟我走?”

姑娘看著雷哥的紅臉蛋黑胡子,猶豫了一會兒,咬咬牙吐出一個字:“走!”

在邊上的觀眾看來,好像是唐人街上的一場戲收場了,戲的結尾是一個女傻瓜跟著一個酒鬼走了。

有人說:“那個光腦袋賊亮,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說不定是黑社會的。”跟著有人說:“要不要報警?”一位不屑一顧地說:“酒吧裏光腦袋的鬼佬多的是,兩杯酒就把鬼妹子勾走了,也沒有看見警察來管這閑事。”

這個女傻瓜跟著酒鬼走到前麵的拐彎處說:“大哥,我腿軟,兩天我沒有吃過一頓飯了。”

雷哥把她領到一個名叫“新味道”的大排擋裏,讓她吃了兩碗餛飩麵。

這個女孩就是今天的女導遊海倫。

(二)

巴士到了墨爾本機場,飛機還沒有到,機場大廳裏的電子牌上顯示,從布裏斯班來的Z6780班機要遲到五十分鍾。天空中是一團灰色的雲,好像要下雨。

此刻,司機雷哥和導遊海倫坐在機場的咖啡廳裏,這裏的咖啡一杯五塊二毛錢,比外麵的咖啡店裏貴了一塊錢,對於司機、導遊們來說,多少錢一杯都無所謂,反正可以從其他地方找回來。導遊們都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

雷哥很想吸一支煙,可大廳裏不許吸煙。他喜歡喝鐵觀音茶,這裏也沒有鐵觀音,所以他不得不喝杯苦澀的咖啡,他在咖啡裏放了兩小勺糖,也沒有喝出甜味。而這時候,海倫的手機響了。

海倫聽了一會兒,關上手機說:“是瑪麗黃打來的。”瑪麗黃是那個旅行團的領隊,她在電話裏告訴海倫,這個團昨晚在布裏斯班做了夜遊,又到黃金海岸的木星賭場玩了一個通宵。上午去機場的時候,那些遊客們說在飛機上打一個盹就行了,可從布裏斯班到墨爾本才幾個小時,又是在飛機上,這些人一夜沒睡。瑪麗黃的電話,讓海倫心裏有些忐忑不安。

作為導遊,海倫不算新手,但也不是很老道。其實客人睡不睡覺,和導遊沒什麼關係,關鍵是客人沒睡覺或是沒睡好覺,自然情緒不好,這直接影響到導遊的收入。導遊的收入是底薪、小費和客人的消費提成,雇主給的底薪低的可憐,小費是有多有少,提成才是收入的主要部分。但這需要動腦子、花心思把遊客領進免稅店消費,才能得到提成。客人買的多,導遊提成多,反之就少,客人什麼都不買,導遊就分文無收,用導遊的行話叫“掛蛋”。這些客人一夜沒睡,哪來的情緒消費呀。

今天這個團下午飛到墨爾本,安排他們去旅遊景點,時間肯定倉促。本來的計劃是先安排他們住進賓館,然後去逛一逛唐老板的公主禮品店。可是一群昏昏欲睡的人,進了免稅店,能有購買東西的欲望嗎?

這種“掛蛋”的情況,海倫也碰到過幾次,但那都是在她剛作導遊的時候。她手裏拿著從布裏斯班分社傳真來的遊客名單,對雷哥埋怨道:“幹爹,你瞧這些祖國來的同胞們,都是成年人了,難道他們不知道第二天的行程,還要一夜不睡。你看看他們的名單,都已經是老大不小的了,不應該因為貪玩,或是因為其他什麼原因亢奮的睡不著覺,把自己搞成很疲憊的樣子,然後發脾氣,然後進商店也不買東西,然後就讓我掛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