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死了!大將軍死了!”伴著符暉的帥旗傾落於蹄下,絕望的叫聲四起,數萬秦軍的心尖上同時被人狠狠的紮下一刀。一雙雙靴子在“符”字帥旗上麵踩來踏去,旗幟瞬間變得肮髒殘破。許多年前,慕容衝想道,他與慕容泓曾一起注目於鄴都城頭的墜旗。充斥了整個頭腦的廝殺聲中,頓時遙遙傳來千萬人齊呤的歌謠:
“阿幹西,我心悲,阿幹欲歸馬不歸。
謂我謂馬何太苦,我阿幹為阿幹西。
阿幹生苦寒,辭我土棘往白蘭。
我見落日不見阿幹,嗟嗟,人生能有幾阿幹!
歌聲如浮塵萬縷從天之盡處迤邐而來,被歲月流得蒼白柔滑,從他身上心上流過,可用力去抓時,卻在指尖化作泌涼的霧氣,嫋嫋消逝。他收槍掛在鞍上,撥出寶劍來,流馳的光華勾去了一名意圖逃竄的秦兵的頭顱。“我答應過為以此劍為你屠盡秦人,現在我正在這樣做,你滿意嗎?”他渾身上下掛滿沾膩的血漿,十指與雙腿已然麻木的沒有了絲毫知覺。而在他目力所極之處,人們還在盡情的殺戮,在他們不自覺發出的吼叫聲中,是否也在念叨著曾死去的人呢?
“有人逃走了!”叫喝聲將他的目光拉到那個山丘之上,他看到不足百人的一支秦軍衝破了刁雲的防線。他甚至感覺到,那個領頭的小個子和刁雲交手一合間彼此叮囑的眼神,於是方才暢心一笑。約有兩三千秦軍趁那個時機逃出了包圈,但是刁雲很快就將這個口子重新封上了,再也無人能從那裏逸走。此時,被圍起來的秦軍的命運已經決定。
天色象一盅正煎著的藥,先是沸水冒著連串乳白色的泡沫,然後漸成青碧,碧色慢慢蔫下去,化成苦透了的褐紅。這時,戰鬥也終於結束。各種奇形怪狀的肢體被堆疊到了一起,而散在涸血殘肉中的刀槍也被一一捆紮成束。耗盡了精力的燕兵有氣無力的打掃著戰場,眼睛裏隻餘下盡情發泄後的空洞和疲倦。一匹秦軍的戰馬被幾名燕兵強拉著要離開死去的主人身邊,它四蹄高撅,昂首長嘶,慕容衝□□的卷霰雲似也被同類的無奈觸動了,於是亦高昂首相和。悲切的嗚咽隨著風直上青天,天邊方才掛起一彎弧月為之微搖,迷離的月色中,恍然有許多魂魄飛升輕吟而去。
慕容衝在尚未清幹淨的戰場上奔走,小六在一旁高聲叫道:“刁將軍刁將軍!”刁雲有些不情願抬起頭來。慕容衝見他毫無勝後的喜色,平日裏安靜的眼神裏有了些躁動的神情,便問道:“你怎麼了?”刁雲在馬上行禮道:“有些小事處置,說要遲一會,沒想到讓殿下親自趕來了。”慕容衝道:“方才慕容永救走符暉,定然是想趁機賺得灞上。時不可失,你整好兵馬,我們馬上就動身吧!”
“是!”刁雲欠了欠身,道:“隻將這裏的事略一料理清楚,未將馬上便走!”
“交給別人吧!”慕容衝有些不耐煩催促道。
刁雲卻沒有作聲。慕容衝伸長脖子往前麵看了一眼,“喔”了一聲,明白過來,道:“你是要給那些女子下葬?”“是!”刁雲伏地,以全無轉圜餘地的口吻道:“未將得親手葬了他們。”
慕容衝將韁繩一帶,冷笑兩聲,繞著刁雲轉了半圈,俯首盯著他道:“怎麼?又心軟了?”
“未將沒有!末將未誤戰機,”刁雲答道,他的聲音十分生澀。
慕容衝默然了一下,心頭有了一絲絲的不忍,於是道:“好吧,你快些將事辦了,我們得乘勝追擊。否則慕容永會很危險。”
“是!”刁雲起身,突然傳來一聲女子尖叫,然後一抹月色的身影從屍壘中飄了出來。慕容衝聽出來是貝絹,不由眉頭一皺,叫了聲:“你跑這裏來幹什麼?”貝絹失魂落魄地在斷肢殘骸間奔走,對慕容衝的喝問竟是充耳不聞,直撲到了卷霰雲的腿前,方才被慕容衝一把攥住了。她抬起頭,眼中的神情好象在看著什麼不認識的人,不,簡直就象是在看著木石泥塊一般,呆呆的,好一會沒有絲毫反應。慕容衝也被她的神情驚了一下,手上的力道軟了下來,改攥為握,輕輕搖著她的胳臂問道:“你剛才看到什麼了?”
貝絹眸中這方才露出駭懼的光,“哇!”一聲哭起來,哭著哭著,竟彎下腰嘔個不停,可是她顯然並沒有吃什麼東西,隻能吐出些清涎。慕容衝的耐心快要耗盡之時,她勉強的抹了唇,發顫的手指著那邊的溝壑道:“那裏,好多女人的屍首,太……可怕了!”慕容衝從地上攬起貝絹讓她坐在自已身前,不理會她的掙紮,帶著小六掉頭而去。
走到帳營外麵時,慕容衝看到高蓋韓延慕容恒他們滿麵帶笑向著自已走來,於是將貝絹放下地,也不看她,道:“回你帳裏去。”然後走向了他的大將們,矜持地笑道:“各位將軍都辛苦了。”
“賀殿下大捷!”三人一道跪下,慕容衝忙下馬攙了起來,讓他們進帳坐下,酌酒圍坐。說起今日戰事,慕容桓對韓延自行退卻之事猶未能釋懷,便向慕容衝提起,還攛攘高蓋也來告狀。韓延幹笑兩聲,向慕容衝看了兩眼,似乎想說什麼,可是被他靜靜地盯著,竟有些心虛。高蓋見此情形,倦極一笑,道:“殿下早有智珠在握,韓將軍是照著殿下的策略行事,高蓋死何足惜?”“喔?”慕容桓也看了出來,問道:“韓將軍是承了殿下的軍令行誘敵之計?”
慕容衝執杯默然了一會,方才一口幹盡,露出笑意,道:“確是如此。韓將軍此番功勞不小。”他這才讓韓延將詐降引符暉冒進之事道來,又把韓延好生誇獎了一番,再撫慰了高蓋和慕容桓,親自斟酒,為他們壓驚。慕容桓自然反向韓延謝罪,韓延連道不敢。隻是刁雲初起時揚威的用意,慕容衝和韓延好似都渾不記得。高蓋深沉的望著他們兩人,眼底泛起淡淡憂色。
送了他們走後,慕容衝回寢帳。他見貝絹坐在一邊發怔,麵孔上映著火光月色,半明半暗,顯得十分淡靜。慕容衝此時心情大好,便柔聲喚她道:“給我解甲。”他抬起胳臂,貝絹斂裙過來,幫他解開腋下的帶子,卸了鐵甲。慕容衝嗅著她發間淡淡幽香,一時情動,將她束在了懷裏,俯身吻去。貝絹掙紮了一下,推開他,慕容衝放開貝絹,扳著她的麵孔皺眉問道:“你今日是出什麼事了?”貝絹的牙齒咬得唇色發白,平日清明的雙瞳上蒙了一重輕紗,慕容衝有些看不透她,正要再追問下去時,她突然道:“沒什麼,你手上有血腥味。我去打盆水來讓你洗洗。”
慕容衝不自覺的放開了手,貝絹用銅盆倒了淨水來放在他麵前,跪下,將他的雙手放在水中。她洗得極是用心,她柔潤光潔的小手與慕容衝瘦長白皙的十指交纏在一起,反反複複地揉著,竟讓慕容衝有些吃痛。他不由覺得好笑,戰後他本已洗漱過一次了,那裏還有什麼血跡,貝絹卻弄得鄭重其事的樣子。可突然覺得一涼,有滴水珠落在他翹出水麵的指頭上。他驚愕的望去,又是一滴,眼淚從貝絹的睫上濺落,晶瑩透亮,再墜入了盆中,整盆水頓時冷得如同初融的冰雪。“秦軍的統帥,死了嗎?”貝絹抹了抹臉頰,抬頭問道。“沒有。”慕容衝隨口答後方才覺得奇怪,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麼?”“沒什麼。”貝絹取了錦帕,將他的雙手抹盡,終於展顏一笑。
兩日後的白鹿原下,慕容衝率著八千將士逼進灞水,月光從他身後投過來,照在巍然矗立的霸陵上。山陵象巨鯨露出於水麵的脊背,托起了燈火輝煌的城池。那燈火越來越盛,直至衝天而起,使得新月黯然無蹤。隔著數裏之遙,一河清波都被烈焰映得通紅。等他們向南登臨,熱浪竟已直撲到慕容衝的臉上。
這不是燈,而是有人在城中放火!慕容衝眼中現出慕容永嬉皮的笑臉,不由也抿了抿唇角。果然城門轟然打開了,無數被燒成一團的火人衝了出來,慘叫聲中,慕容衝一揮手,箭矢如雨而下,永遠的止住了他們的痛楚。城門口已被逃生的兵將擠住了一團,不時有絕望的人從城頭跳下,象是元夜燦爛的燈球紛遝墜落。
慕容衝於是與刁雲分兵,由刁雲率兵往繞往東門攔截,而他則在等西門火勢略小再入城關。
慕容衝進城後,滿目所見,都是傾巢蜂蟻般的兵丁百姓,將每一道街巷堵得水泄不通。城內的火遠不如城門口厲害,可是人們的駭懼卻有之過而無不及。慕容衝方才追上了一小隊秦軍,將他們刺於馬下,就看到一個失盔無甲的騎者沒頭蒼蠅般,逆著人流奔向他這邊。慕容衝一眼就發覺這人不對勁,便開言喝問。那人揮起大刀倉惶抵擋,慕容衝瞅中了他一個破綻,槍尖往上一挑,便戳向他的咽喉。這人刀重又掄了上來,劈向慕容衝小腹,用得是圍魏救趙之術,慕容衝不理不睬,槍驀然又快了三分。在短刃洞穿那人咽喉的一刹那,長刀無力的砸了下去,卷霰雲機靈的一閃而過。
有人長歎一聲,道:“好容易盯到這裏,功勞就這麼沒了!”慕容衝“哈哈”一笑,槍脫手飛出,紮進旁邊的石壁前。一個穿著秦軍服的瘦小子從石後竄了出來,揮刀切下那人頭顱,略曲膝作個拜勢便起,奉到慕容衝身前,道:“這是秦前將軍薑宇!”那跳脫飛揚的神采,除了慕容永還有何人?他離開多日,仿佛又精悍了許多,眼神中滿盈著自得之色。
慕容衝讓人騰了馬給慕容永,兩人並馳,如驅趕牛羊一般在秦軍中穿來插去。燕軍跟在他們身後,直逐人數尤在自已之上的秦兵,全無畏懼。數日的拚殺激起了他們的凶性,那種無謂生死的氣勢,難以讓人相信半年前他們都隻是尋常農家子弟。雖然還有不少城中軍民以房舍為壘堅守,時不時的放著冷箭,箭射完了便拆磚石投擲,連慕容永都大意的挨了一磚,招來一柱香的功夫猶未息的取笑……可這必竟是無益的掙紮了。
萬餘秦軍的屍殍在街巷間愈壘愈高,成為慕容衝前進唯一的阻礙。直至城中,麵前赫然一空,清理幹淨的街上,單騎馳來,正是刁雲。他鞍下吊著一具首級,見到慕容衝,刁雲下馬,雙手捧起頭顱奉上。慕容衝低頭一看,一個滿麵血汙的少年,髻上係著青絲遠遊冠,自然是河間公琳了。慕容衝一笑,接了過來,兩束頭顱向著周圍兵將們晃了一圈,四下裏頓時舉起如林的刀槍,歡呼聲此起彼伏。慕容衝不由向西眺望,不知長安城中,秦君臣們可已知道灞上敗績?此去長安,躍馬可至,再無關礙!
“嗷!嗷!嗷!”呼聲更急,慕容衝掃視過那些向兩側屋舍飄去的腳步,非常及時的加上了一句:“將士們都辛苦了,明日午時之前,可自行休息!”
他話音未完,燕軍們的歡呼聲便迅速的消融擴散了,淌入道道街衢之中。不多時各處慘呼和尖叫,伴著野獸般快意的吼聲,便鑽入了慕容永耳中。他看了一眼刁雲,隻見他緩緩的提槍走開,緩慢而呆板的走著,象是木偶一般。慕容永追了上去,勸他:“為保待軍心士氣,這是難免的……”可卻見刁雲象被人當心口打下一拳似的,縮蜷成團,硬繃繃撞在牆上。
慕容永說了半句的話嘎然而止,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頭,喝道:“出什麼事了?”
刁雲被他強拉著轉過頭來,眼中神光渙散,象是看著他,卻又好象隻是盯著一個虛空之處。他道:“我真不想變得和你們一樣,可這是遲早的事,是不是?”他的眼神不知怎的,讓慕容永想起他們還小的時侯,他捉弄刁雲,假裝傷在他的槍下,刁雲恨不能一死的神情。慕容永兢然放開手,看著他醉漢一般搖搖晃晃的衝進了屠場之中。他似乎在放聲大笑,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哭聲中硬生生破碎。可等慕容永再細聽時,卻被又高漲起來的嚎叫掩過了。
大勝後的狂喜不如為何突然從慕容永身上淡去,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鬱悶難言。他回頭看著獨自踞於馬上的慕容衝,人馬俱黑,鑲在火光之最盛之處,卻沒有被照亮分毫。慕容衝靜靜俯視這場由他開啟的災難,也不知是否看到了他和刁雲。慕容永突然明白,慕容衝肯定迫使刁雲幹了些什麼。他一時血往頭上湧去,向前衝了幾步。慕容衝瞟了他一眼,道:“你怎麼還在這裏?”慕容永讓他這句話一問,腦子裏靈醒過來,覺得自已方才的念頭有些莫名其妙。“我這是怎麼了?刁雲有些迂氣,我不是常常覺得不滿麼?衝哥□□他,這有什麼不好?”於是,心思又輕鬆起來,笑道:“我在等衝哥呀……”
次日辰時,貝娟和貝綾坐著的車跟在慕容桓帶領的大軍進入灞上,耳邊隻有沉悶的蹄聲和靴聲,連一聲鳥啼也自不聞。“喵……”突然有懶洋洋的貓叫傳來,貝絹聽了一喜,撩開簾子去看。迎入眼中的是一個小女孩兒探在花雕青磚上的麵孔,紮著雙丫,係著大紅的綢帶。明媚的晨光照在她的粉麵朱唇上,一雙大眼睛睜得渾圓,好象正在驚奇著什麼,愈發可愛。有隻黃色的小貓在她臉畔甩著尾巴轉來轉去,不時的舔她一下,可她卻毫不理會。
一個微笑在貝絹的唇邊成形時,她覺出來不對來。她手一抖,簾子落下,在簾角飄閉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一具小小的無頭裸屍躺在那家的門檻之後。貝綾的手從後死死的壓在她的唇上,把將要出口的一聲尖叫勉強壓了回去。貝絹回頭看看貝綾,貝綾麵色蒼白,眼中的駭異絲毫也不遜於她。貝絹一把抓緊了她的胳膊,心裏“卟嗵卟嗵”跳著,許久喘不過氣來。
深色的幃簾將陽光隔在了外頭,微微搖晃的車廂裏,隻有兩個女子無助的顫抖。貝絹突然盼著這車永無休止的走下去,她可以一直呆在車裏,假裝外頭依舊行人如織,孩童嬉鬧,麗日和風。可是車馬上就停了,簾子被揭開,陽光直射到她臉上,有人道:“請姑娘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