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3 / 3)

貝絹眼前盡是金燦燦的光,一時雙目如盲,她不自覺的抬手去擋,一會後,方才漸漸緩過來,指縫間一個秀挺的輪廓浮現,那是乘騎談笑的慕容衝。他正在一眾將領陪伴下巡視著軍隊,英姿神秀。貝絹不由打了個冷顫,慢慢地蜷了回去,無力道:“我……不下去了。”

慕容衝全然沒有發覺貝絹的車,他揮鞭西指,微笑著道:“長安已盛妝塗黛,以侯諸位!”

燕軍在休整後出了灞上,沿著高大平坦的白鹿原下行,已是入了上林苑中。沿路將輕鬆收拾那些逃潰的秦軍。而長安城中君臣顯然還沒從接連的大敗中緩過勁來,未能遣軍出戰,所以這趟的行軍便如遊玩一般。

健蹄紛踏,渡過灞橋,一抹絢影就從前麵的龍首原上探了出來,千閣萬闕的未央宮,堂皇靜謐的鋪陳在漫天緋雲之下。再往前走,那些金碧輝煌的景象便不複能見,灰黯而高聳的長安牆堞含著的一輪落日,如將溶的流漿,塗在城頭的“秦”字大旗上。執戟於旗下的將士們,顯然也看到了這支敵軍的逼進,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然後卻又凝定下來。

燕軍在離長安一裏處停步了,然後十萬大軍分成三支,分別駐在了東出長安的在三門外,慕容衝的大營紮在宣平門。入夜,慕容衝命部下點起上千萬枝火把,將四下裏照得有如白晝,他留了足夠兵力守營,率其下數萬精騎直驅城下。早已習練好的兵卒們嘻嘻哈哈,在各自督校的指揮下,整齊的向城頭吼道:“大燕萬歲萬萬歲!”“秦命已絕,開城請降!”“豎子符堅,跪拜可活!”“大秦天王兒子好,一哭二跳三逃跑,再生幾個也還少,不夠我家煮肉膏。”“哈哈哈……”

數萬人的笑罵象鋪天蓋去的馬蹄,此去彼來,將長安城輾得瑟瑟發抖。慕容衝騎著卷霰雲在大軍陣前悠然打轉,他一跑動,兵丁們就跟著罵起,再一揮槍,就哄笑起來。秦軍固有回罵,卻不如燕軍組織得宜,聲勢遠不能比。有幾個秦軍氣恨不過,已是搭箭開弓。這時城頭突然浮起無邊無際暗影,異響連綿,竟一時壓去了雙方對罵之聲。

慕容衝起初以為是秦軍開始放箭,正欲喝令全軍結陣後退,就聽得身邊人抽了一口涼氣,道:“烏鴉!這麼多烏鴉!”

確實是烏鴉,晚鴉成萬,在長安上空翱翔,時起時落。深藍的天幕下,這一群幽冥的使者,呱呱的叫著,叫聲回響於八水之間,說不盡的詭異陰森。

慕容衝心頭一動,覺得這種情形早先已經有人對他占言過了,可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在他思忖的這會,一支金紋華蓋豎起在了長安城頭。盤旋不去的烏群圍繞著如明燈般顯眼的華蓋,久久不散,象是一群撲火的飛蛾。慕容衝知道是誰來了,一時屏住了呼吸。

華蓋下麵,侍中禁衛的簇擁之下,著通天冠緗單衣者登臨於城頭。那人手扶著堞牆向下瞰視,城上城下的火把一時似乎都燒得分外熾烈,隔著三十餘丈,慕容衝的眼光急切的搜尋著符堅的神情。多少年來慕容衝腦子千萬遍的想過這一刻的情形——當他兵臨長城城下,符堅從城頭向他張望。那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神情?他從來沒有想明白過,大約是因為自知太過荒唐,而此時,他竟真的看到了……

九年不見,符堅顯得有些陌生,或是隔得太遠,身軀也不如記憶中那麼高大。密集的火光化作一道緋紅的瀑布,從他身後裹挾而來,熱浪衝得他衣袍狂卷,他的身軀擁在光中極消瘦,近至於有如一具枯骨。慕容衝看不清他的麵孔,隻覺得那眼瞳中從前紫色的異彩變成如濁漿般緩緩流淌的深黑,象是陷進去就無法出來的永夜。符堅似乎搖晃了一下,手死死的扣上了堞磚,似乎有些失措,不過隻是一刹那。

一刹那後,符堅站直正容。他的目光從東往西掃掠了一遍,聒噪了個把時辰的燕兵竟不自覺的靜了下來。符堅揚起了眉頭,不動聲色笑著,仿佛站在城下的,不是前來索仇的強敵,而是聽他一聲號令就會赴湯蹈火,舍身亡命的親信子弟。他一字一句喝問道:“慕容衝,竟然真是你?”渾厚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入慕容衝耳中。

慕容衝微笑,昂頭道:“自然是我!難道你直到此時方才相信嗎?”,真是奇怪,他麵孔上的皮肉象有記憶一般,非常自如的調整,這應該是一個讓符堅非常親切的笑容吧?

沉默……城上城下數萬兵馬都噤聲默立,隻有鴉群依舊“呱呱……”的叫個不休,拉了的尾聲淒厲無比,象有許多鋒銳無匹的薄刃,一刀刀片在人們心上。慕容衝看著符堅的神情凝結住了,似乎有想昂天大笑又想嘶聲痛哭,兩種表情彼此掙紮卻又難分勝負,許久後他的眉眼慢慢的化開,變作輕蔑的笑意,他傾下身子,道:“家下之奴,居然也敢來送死嗎?”

慕容衝看到符堅的指頭在磚上彈動,他是怒極了吧?“正是做久了奴才,”慕容衝從容不迫的答道:“因此便厭為奴之苦,正想與你換一換位子!”

“哈哈哈……”符堅突然笑起來,笑聲象用硬矛在鋼盾上戳刮般刺耳,最後他放柔了麵孔,用一種極暖昧的口吻道:“鳳皇,你若隻是想與朕換一換上下位置,朕又未必不允你,何必這般大張旗鼓呢?”

許多人聽得一臉懵懂,明白了的神色卻是各異。慕容衝一把攥牢□□,全部肌肉同時繃緊,在他尚未自覺之前,□□已調到了往上投擲的姿式。他似乎聽到慕容永在怒吼著什麼,然後看到他已經摘弓搭箭,這倒讓慕容衝迅速冷靜下來。“不!”慕容衝一把攔住了他,道:“今夜沒能準備好,不是強攻的時辰。”

他盯著符堅,似乎看到有些東西在符堅身上崩裂。“若是從前的符堅,怎麼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得出這樣跡近狎辱的話來?他如今隻能討這種口舌便宜了嗎?”怒氣慢慢消去,一絲快意從他脊背上竄起來,迅速漲滿了胸口。慕容衝覺得今日的收獲已經足夠。“不用理他了,”慕容衝向上瞟了一眼,再對慕容永道:“我們回營!”

慕容永勉強回過氣來,與始終沉默的刁雲一同,依命而去。他們退兵時,慕容衝逼視著符堅,一眨不眨。他身後數萬鐵騎有條不紊的撤開,蹄履磨地的沙沙聲中,簡潔幹練的號令此刻此起伏彼。親衛們再三請示,慕容衝都搖頭不從,反而讓他們先行退下。直到身邊已經空空蕩蕩,他方才拔轉馬頭,向著滿天繁星般的火把彙聚處行去。他孤獨清瘦的背影,投在城上諸人的眼中,仿佛一個不動聲色的籙符烙在了長安的城頭。

慕容衝方回到帳中坐下,小六上前報道:“秦王遣使而來。”慕容衝宣召,帳簾一揭,來使入內,卻是張整。他上前行禮,態度不卑不亢,道:“天王賜你一襲錦袍。”言罷將手中漆盤裏托著的袍奉上。慕容衝並不看麵前幾上的錦袍,直視著張整道:“他還有什麼話嗎?”

“天王有詔。”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慕容衝知道他想說“慕容衝跪聽”,不過還是省了去,張整昂著臉,道:“古來交兵,不絕通使。今卿遠來辛苦,隻怕衣食不整,朕齎卿錦袍一襲,明朕心跡。卿當也記得昔日朕解袍相贈,恩情何等之深,何至於竟為兵戈之事呢?”

慕容衝聽著這幾句話,琢磨符堅的用意:“他是要再羞侮我一回呢,還是抱著一絲僥幸,覺得我應該還念著他昔日的幾分‘恩情’,會棄槍下馬,在他麵前跪求寬宥?”

他瞧張整,張整的神情很是無奈,慕容衝看出來他是極不願走這一趟的。他想道:“張整定覺得符堅這舉動十分多餘。”於是便明白過來,符堅方才雖然言語惡毒,可後來定然生了悔意,方才有這贈袍之舉。慕容衝緩緩起身,問道:“符堅他還在城頭上嗎?”聽到他直呼符堅其名,張整頰上終於現出些慍怒的潮紅,側去臉道:“在!”隻答了一個字,就再也不肯看慕容衝一眼。

“好,小六,你給我出去回他!”慕容衝道:“大點聲音!”“是!”小六響脆的答應下來。慕容衝向小六附耳說了幾句什麼,方才重又坐下。“是!”小六躬身道:“記住了,這就說給他聽去!”然後大步向皮帳走去。帳外很快傳來小六如金鍾一般洪亮的傳話聲。“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豈顧一袍小惠。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當寬貸苻氏,以酬曩好,終不使既往之施獨美於前”。

張整返身就走,及到帳門口,卻又頓住了,回身望著慕容衝,眼光閃著怒火,道:“你是燕國王公,複國是你本份。可天王真心對你好過,他待你和待別人不一樣。你……他不該這樣子傷他,你倒底還有沒有一點人心!”“他待我和待別人不一樣……”慕容衝的眼睛眯了起來,慢慢地道:“因此,我的報恩,也會和別人格外不同些!”張整語塞,一時不敢去看慕容衝的眼光,長歎一聲,終於出帳而去。

“你們下去吧!”慕容衝道,待左右退下,他拔劍而起,從漆盤中挑出了那件錦袍。袍上絲光流轉,繡著雲水龍鳳,憑空讓帳中添了些豔治華靡之色。

慕容衝劍身突然狂揮,讓那錦袍舞成五彩雲團,高高拋起在空中。然後一道閃電,將那錦雲剖成兩半。然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一時滿帳都是縱橫殺氣。“啊!”扭曲變形了的咆哮伴著劍閃而出。

許多年前,他曾感受過的突然回到他的身上。四下裏頓時暗得沒有一絲絲光,無數雙眼睛含血的,嘲笑的,狎笑,從黑雲中湧了出來。他在掙紮,在呼救,在哀求,可是那些眼光卻更加明亮起來,興奮莫名。

“殺!”劍光斜劈。劍下仿佛有鮮血嘩嘩的狂湧,他的生機一絲一縷的流逝,可有那麼多隻手,從四麵八方探來,漫不經心的掠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襲錦袍狀似憐惜地覆上……這一切就可以掩過去吧?劍直直斫下,慕容衝放聲大笑,符堅呀符堅,看到昔日纂養的小玩意兒居然咬了你一口,而且你還無力反擊,你一定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吧!你所受痛苦,肯定遠遠勝過了慕容垂姚萇他們的反叛,對不對?你一定難受的恨不能去死,對不對?

他這麼邊砍邊笑了多時,直到錦袍化作一隻隻斑蝶宛轉而落,終於劈無可劈,方才有“哧!”的一聲,劍直沒入盤中,入地尺餘。他拄劍半跪於地,束在頂上的頭發鬆了下來,掛在麵前,渾身虛脫一般喘著氣,隻是片刻的回憶,卻好象比激戰數個時辰還要勞累。在他燥狂的頭腦開始冷靜下來後,一絲極細的抽泣聲出現在了他耳畔。慕容衝驀然抬頭,透過擋在眼前的發梢,才看見不知何時貝絹已溜進了帳裏。她從地上一片片的拾起那些絢美的碎片,小心翼翼的,仿佛那是一些破滅的夢幻。

“你怎麼進來了?”慕容衝有些驚訝,道:“方才要是被劍傷了怎麼辦?”

貝絹抬起頭來,滿麵水光,一滴滴眼淚,落在手心捧著的碎帛上。她微微搖著頭,答非所問地道:“你的恨意到底有多深?到底要殺多少人,要流多少血,才能填得滿?”她的語氣近於質問,眼中的神情極是認真。

慕容衝不悅,道:“你怎麼了?”他大步走過去,想要將她手裏的碎錦給奪下來,可她卻死死的抱著不放。慕容衝再用力掰開她的手,她雖然竭盡全力握著,可倒底抗不過慕容衝的力氣。錦片一把把從她指間落下,她突然恨極,向慕容衝腕上咬去。

慕容衝痛得抽了口涼氣,連忙抽回手來,反手一個耳光抽過,喝問道:“你瘋了!”貝絹摔倒在地上,半邊臉上已經紅腫起來,她木然道:“我沒有瘋,你才是個瘋子!”慕容衝怒極反笑,道:“好呀,我是瘋子,你不想呆在瘋子跟前,你滾得遠遠得好了!”貝絹從地上爬起來,問道:“你是說真的?”慕容衝一怔,還來不及回答她,她就已經衝出帳去,一雙袖子在身後翻起,有如一縷纖雲在燥風中飛卷而去。

貝絹闖進自已和貝綾住的帳篷,貝綾在褥上縫補衣裳,見她突然進來,問道:“出什麼事了?”“我們走!”貝絹翻出自已的幾件衣裳打在包裏,道:“你不是一直讓我走嗎?我終於要走了!”“怎麼回事?”貝綾張口結舌,不知所措。貝絹抬頭看她,問了句:“你走不走?”“好的,你等一小會,我馬上來……”

她話未完,貝絹已撞撞跌跌的奔走在營帳間。貝絹想要痛哭一場,卻覺得眼中幹澀,喉嚨哽咽,連一滴眼淚和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周遭的一場都化作了虛影,不住的來回晃動,竟是什麼都瞧不清。她依著一點模糊的印象摸向營帳外圍,突然不小心撞在了到了什麼,似乎有東西撒了一地。“貝姑娘!”有人扶住她。

貝絹抬頭,隻見刁雲一臉關切,他身邊篝火正旺,幾個兵丁們圍在一起,旁邊散著銅錢和幾隻酒壇子。貝娟低頭一看,腳下是一具傾倒的枰,黑木白木混亂的掉了一地。刁雲解釋道:“他們今夜不必輪值,可以聚在一起玩一玩。”貝絹突然淡淡一笑,笑得蒼白無力,點點頭,一言不發的再往前走。是時月淡風急,那一襲淺黃的裙裾招展不定。她麵龐朦朧,仿佛和衣衫一起溶化,不讓半點跡痕留在人間。

刁雲正發呆,卻見貝綾也提著包裹與他擦肩而過,不由一把抓住她,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貝綾神色難辨悲喜,道:“我們要走了!”刁雲聽了一驚,忙趕上去攔住貝絹。“讓開!”貝絹道:“是他趕我走的!”

刁雲一驚,半晌才回過神來,脫口道:“不會的!”“是真的!”貝絹沉靜的看著他,道:“是他讓我滾的。”刁雲在她目光中看到了沉甸甸的絕望,於是身不由自已的退開了幾步。貝絹喚了一聲貝綾,兩個女子相互攙扶地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