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隨,你給我滾開!”符堅聽到有人暴喝一聲,銀亮的盔甲絳紅的戰袍和如夜色般黑的馬穿□□入騎兵與步卒間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隙,手上的長矛象驅趕牛羊一般把騎兵們往一旁趕去,略有不從者都被毫不留情的從馬上挑落。步卒中似乎推動了什麼東西,然後便有數十方石塊從那裏麵迎麵落來,挾著“嗚嗚”嘯聲。
“天王小心!”親衛們擁上來想護著符堅,不過顯然多此一舉,那些石塊全都茫無目地的砸在了空地上,並沒能傷到一人。這時兩軍相隔已不過十丈,燕軍中的投石機沒有時間校準,想投中全力衝刺的騎兵,不啻癡心妄想。可是石頭落地時濺飛的積雪迷糊了秦軍馬匹的眼睛,他們的攻勢也不得不略略延緩。此時那受斥的燕將段隨醒悟過來,帶著騎兵們在步卒陣前急驟地轉了個大彎,反而從側翼向秦軍抄去。
但終究是遲了,符堅一馬當先,已是闖入了燕騎之中,將本就潰散的燕騎陣形一切為二,然後不再遲疑,縱蹄踢開正欲豎起結陣的皮盾。隨著他長矛連抖,盾後的兵丁們捂著喉嚨無聲的倒下。符堅根本收不住向前猛衝的勢頭,眼角的餘光隱約看到了兩側的燕兵在飛騰的馬匹下零亂地伏倒,知道秦軍此時已經全部突入了燕軍步卒陣中。
符堅尋找著著方才那個銀鎧絳袍之人,卻見到許多高矮不一的黑影排成十多丈的一列,橫衝直撞而來。那是許多輪車,最近的一架上麵,吊著三人合抱粗的大木,顯然是一架撞車。他馬上明白過來,這些是攻城的器械,想是方才就憑這些,燕軍方才破了塢堡的城壁。
符堅立即下令讓開這些急就章設下的路障,他正從旁繞過,突然眉心一乍,有刺痛之感。他瞿然抬目,隻見得二三十步遠處,一雙寒星似的瞳子正一動不動的盯著他,令漫野雪光為之失色。符堅曾用過那麼長久的時間去著迷地凝視這雙眼睛,因此雖然是過去多年,還是毫不費力的認了出來,如此紛亂的戰場頓時靜得有如死域。直至聽到弓弦彈動箭矢破空之聲,符堅方才驚覺揮矛撥開箭支,再看去時,那人趁勢彙入後撤的燕軍之中,而數千箭支已如砍破頸側迸出的血點,灑滿了符堅眼前的天空。不過透過箭影,他看到一隊騎者出現在了燕軍退卻的方向。符堅鬆了一口氣,竇李二人終於趕到了。
他自是鬆了口氣,可慕容衝卻是大驚,秦騎疾衝而來,潰敗的燕兵象紙糊一般紛紛墜地。他再後望,隻見段隨所部正與符堅率領的秦軍糾纏在一起,略為滯緩了秦軍的動作。可顯然隻要竇衝阻他片刻,前後兩支秦軍就會成就合圍之勢。可這時一支四五百人的小隊燕騎突然從營寨方向衝了出來,正正橫在了仇班渠上,那支人馬雖少,卻凶悍異常,幹淨利落地切斷了過於突進的秦軍後路。“刁雲!”慕容衝馬上就認出來那是留在營寨中休息的刁雲,他來得正是及時。
卷霰雲的馬蹄踏破仇班渠上血汙的冰麵時,刁雲正將一員秦將挑下馬去,他瞥到慕容衝身影,現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神情。慕容衝看了看還勉強維持著陣形的騎兵,估算大約有五千餘,心知絕不能與秦軍敵,於是吼道:“快走!”“皇上,等段將軍嗎?”刁雲帶騎躍過堆壘於一處的屍身跳到慕容衝身邊,一麵問道。“不等了!”慕容衝毫不猶豫地道,已是渡渠而過。
如此奔去數十裏,方才有暇環顧四下,前方是伸綿不盡的雪野,天上無星無月,深邃幽遠,冷寂無聲,唯有秦軍追逐的喊殺不遠不近的吊在數裏之外。慕容衝已在這一帶居停了些時日,通過遙遙起伏的山勢,辨出正往西北方向而去。他先是鬆了口氣,知道沒有走錯,又懊惱起來,心道:“我隻防了姚萇,卻沒料到符堅會突然出城,真正是失算。”
慕容衝早知長安城的攻堅會十分棘手,於是這數月來用心督造炮製許多攻城器械,如臨衝撞車木驢車之類。再借著攻打比較大的塢堡,給兵丁們練練手,以後再打長安,就容易得多。他前些日子得知姚萇留偏師圍新平,親身率兵入秦州,放出風聲說是去取安寧。慕容衝便覺得他此舉有些蹊蹺,於是一麵讓韓延帶了步騎各一萬去佯攻新平,一麵讓高蓋率主力二萬五千騎與二萬步卒在西北池陽縣沿涇水布防,若姚萇果來偷襲,正可以合而擊之。餘下的兵力,交由慕容桓坐鎮守阿房。
孰知姚萇不見蹤影,符堅倒在破堡的之時突如其來,他在東麵全沒有防範,一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些時有些懊悔將本來跟著他的的慕容永遣去新平。對於韓延他總有些不能放心,因此才讓慕容永率所部五千騎前去,明為廂助,暗是監視。如此兵力越發分散,在仇班堡就隻餘下八千騎,與萬名步卒。這兵力單隻為攻這個塢堡倒也夠了,但遇上秦軍大舉進攻,自然慘敗。若非在營中休息的刁雲發覺不對,及時擊破秦軍的圍困來援,情形隻怕更加不妙。
他雖一時脫困,可此去池陽,尤有兩三日路程,秦軍始終尾隨於後,如此長途奔走,隻怕終究會被追上。慕容衝與刁雲略加商議,覺得無論如何要小小伏擊一下,讓他們有所顧忌,方才能從容脫身。
這時已近四更天,遠山近廓略見形貌,前麵一壟淺丘如銀蛇擺尾,斜斜攔住去路,形成一個極狹窄的漏鬥形狀。刁雲一揮鞭,道:“皇上,那後麵就是雀桑鎮,我們要不要進鎮?”慕容衝心念一動,將馬勒住,道:“這樣吧,朕帶二千箭術好的上山,你攜馬匹入鎮,秦軍會以為我們全軍都已進鎮上。他們追了這麼久,肯定也不能全陣壓上來,先頭人馬至多四五千,定不敢貿然追入。你將多餘馬匹留在鎮口上讓他們瞧見,然後繞出鎮來,從後掩襲他們。而朕攜箭手憑山放箭,此地如此狹小,你將後麵口子一封,定可盡殲先頭秦師。後麵的得了消息,自會膽怯。”
刁雲覺得此計可行,點頭稱是。他於部卒所擅最熟悉不過,立馬分派好人手,二千人迅速跟著慕容衝下馬轉入山間,慕容衝將卷霰雲讓與刁雲帶去。他們留在雪上的足痕由刁雲帶了一隊人在馬後係上樹枝掃平。可這時夜裏寒冷,雪已上凍,數百馬匹縱橫跑了好一會,地上依舊是靴跡隱約。刁雲略皺眉頭,索性用上疑兵之計,全軍上馬,在原地盤旋一圈,踏得滿是蹄痕,方才投入鎮中。
慕容衝尋到一處視野開闊的溝壑,命全軍動手,小心翼翼的將溝中雪掘了起來,在溝後壘成一排。他將箭手分作三隊,第一隊伏於溝中,第二隊在雪後,第三隊護持於上山的要道之側,以防秦軍遣騎上山。這時沃雪經半夜結凍,其質脆中帶韌,正合適築成掩牆。隻是諸將士作戰竟夕,渾身汗透重衣,這時又在雪裏打滾,饒是一眾精壯漢子,也有些吃不消,於是諸人行動都有些倦怠。慕容衝見狀拔出劍,將那些神情萎頓窩在地上的一個個踢起來,厲喝道:“這是生死之境,你們誰敢不出死力,立斬無赦。”他虎視之下,各人不得不強打精神,賣力幹活。當他們終於在掩壘後藏好身影之時,數個黑點已經從那邊狹口衝了過來。
慕容衝俯在雪壘上,心提到了嗓子眼。數那隊人馬,果然隊形有些稀鬆,隻不過三四千騎的樣子,並無旗號,因此也辨不清是由誰率領。等他們疾馳到鎮口時,顯然有些傍徨,將領勒了騎,裏麵馳出數名探子,在雪地上尋蹤覓跡了一番。那些探子紛紛回報,將領側耳聽了些時,往山邊踱了數步,眼光就向丘上掃來。這時離得近了,那人向著山上瞥了一眼。慕容衝有些吃驚,這一眼竟是對著正對著他而來,仿佛看出了他的藏身之地似的。
果然那秦將揮手,秦軍迅速聚成整齊的方陣,紋絲不亂地從山腿下退去。慕容衝一怔神就想到是那裏漏了餡,方才山下雪地上固然被踩得稀爛,可是上山的岔口,倒底是留下些微足印來。他一時失悔,覺得適才正該當機立斷,此時若是追下去,以步卒敵驍騎,定是有負無勝。秦軍退去得極快,原先計劃全盤落空,可刁雲卻不知曉,定然依舊是在從鎮後繞過來的路上。他馬上喚來小六,教他帶幾個人,披了白衣,從鎮前穿過去,隻盼能在來路上堵住刁雲,可他也自知多半是來不及了。
小六應聲而去,他們行動得十分小心,借著不時出現的雪堆或躍或伏,即便在慕容衝眼裏,也如同與這雪天渾成一體。秦軍比他還要遠,想來是不能發覺他們了。就在他們下山不過十多丈時,小六猛竄了起來。這一動真是突厄非常,雖說他旋又伏下,但秦軍若向這邊瞟上一眼,定然就暴露了。慕容衝一時著惱,再細看更驚疑不定,小六他們居然轉了方向,往山上回來了。而且,好象還多了一個人。
慕容衝命所有的弓手全都上箭,對準了上山之道,他自已也握緊了劍。這一行人回轉山上時,小六向弓手們打了個手勢,他帶來的人將風帽略掀了掀,就有壓低了的歡呼傳入慕容衝耳中。慕容衝在雪上一撐,長身而起,卻見弓手們不等他發令就已讓開。那戴風帽的三步並作兩步,已是竄將上來。
“皇上!”那人在雪壘上一按,身子飛旋而起,跳到了慕容衝身前。慕容衝的近衛們一見這人跳脫的身法,都含笑鬆馳了手上的弓。這人將帽子扯了下來,卻是慕容永了。他一把抓住了慕容衝,左右瞅了又瞅。慕容衝打開他,急問道:“你小子怎麼來了?”慕容永卻不答,誇張的撫著胸口,前仰後俯,“呼哧呼哧”了好一會,方才滿意地道:“幸虧沒少了根毫毛,若不然,臣這項上人頭可不保了。”
慕容衝不解的瞧著他,他就再認真的補充道:“尚書令聽到秦軍異動,讓臣火速來援,道若是皇上少了根毫毛,令我提頭去見。”正當危急之時,這小子還如此饒舌,慕容衝想笑又想罵,問道:“高蓋現在那裏?”
慕容永這方正容,述起緣由。原來高蓋早就認定姚萇心思叵測,覺得等他先行發難未免憋氣。正慕容永要去新平韓延那裏,經過他駐地,他覺得若是打掉姚萇,韓延自不會有什麼異動,於是作主讓慕容永去追躡姚萇蹤跡。慕容永在中回道上四出尋覓,發覺姚萇果然沒有去安定,就馬上飛騎報與高蓋。高蓋得訊,立即起兵前往,與姚萇交鋒一次,小挫其師。姚萇明知所謀不遂,於是故示親善,告知他們符堅或可能出城尋戰。高蓋大驚,當即棄了姚萇,傳柬邀韓延,一同東返。高蓋唯恐有失,讓慕容永先來接應。慕容永攜來五千精騎此時正藏匿於鎮上,眼下高蓋與韓延距此應還有四十裏開外,不過一日路程。
慕容衝聽了,心中方在默默算計,喊殺之聲己是驚心入耳。慕容衝往山下一看,退卻中的秦軍向北側衝襲而去,數千騎從那裏冒了出來,自是刁雲所部了,兩軍陣腳都有些鬆散,看起來俱是猝不及防。
“小六!”慕容衝想起讓小六去通知刁雲之事,厲喝一聲,小六忙跑過來,向慕容衝稟道:“方才在鎮口上遇見了右將軍,他讓我不必去驚擾刁將軍,就跟我上來了。”慕容永在敗符暉取灞上一戰中立下大功,因此慕容衝即位後,便升了他作右將軍,獨當一麵。
慕容永一拍腰上刀鞘,笑道:“請皇上下令,由臣與刁雲合擊!”此時勝負之數已然互易。雖說山上箭陣的無用,但有了暗藏於鎮上的五千騎伏兵,勝算比先前的謀劃更大。慕容衝正要點頭,在丘頂樹上的警哨打下一個手勢,他看出來那是說明東南方向有秦軍後援上來了,不過不多,隻四五千騎。慕容衝不由皺眉略加思忖,慕容永見刁雲一軍連連後退,顯然落在下風,不由著急道:“皇上,機不可失!”
“不,”慕容衝這時已拿定了主意,斷然道:“你先不動,朕下去救援刁雲,侍我二人潰散後,你接應我們逃走……”慕容永聽到這裏已知其意,道:“是,那我們要引秦軍到那裏決戰?”慕容衝手中折了一根枯枝,在雪上劃起來。慕容永認得他劃的是附近河渠圖。先是涇水,然後引出一渠,大約是白渠。白渠引涇水向東,至下卦注於渭水,與涇水形成夾角。慕容衝皺眉凝視片刻,隨後決然起身,道:“馬上遣快騎去高蓋韓延處,著他們在白渠引水口處設伏!”“是!”慕容永應下來,卻又猶豫,道:“還是讓臣著皇上衣甲,代皇上……”“秦軍中識得朕的人甚多,”慕容衝搖頭,道:“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