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風雨過後,便又是一度春秋。這個元春,在晉,是太元十年;在符秦,是建元二十一年;在姚秦,是白雀二年;在燕,是更始元年。慕容衝上尊號於阿城的消息,不久後,便傳入長安。
“稱帝麼?”符堅哈哈一笑,整了整裘衣,在張整的陪同下步入金華殿,道:“朕曾有天下十之***尤不肯言‘稱帝’二字,如今的一眾豎子,未有立錐之地,倒是個個都急著過上皇帝癮了!”寒風凜冽,將一重薄薄的雪霧拂到了張整麵上,他默然不語。符堅頓時醒覺得自已這話,頗有些“老子當年如何如何”的酸氣,不由住了聲。好在這時已到了殿上,他正了正容,大步踏進去,在禦床上坐下,道:“讓他們進來!”
他的話傳了出去,不多時百多人跟著內侍魚貫上殿。這些人都是粗壯漢子,個個衣衫襤褸,蓬頭亂發,不少人身上還帶著傷,打頭的一個腿上似乎有些不方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卻是精神抖擻。符堅從禦床上站起,似乎要迎下來,那些人一看,立馬慌了神,齊刷刷跪下,參差不齊地道:“馮翊草民叩見天王陛下!天王萬歲萬歲萬萬歲!”便行那三跪九叩之禮。這些人顯然隻是方才經宦官們□□過,禮儀學得不甚熟練,這時有些緊張,更顯得手腳都沒個放去。
符堅站定了,等他們行完大禮,方才溫言撫慰道:“你們於虜賊橫行之時,不避危難運糧入城,當真是忠心可嘉,此來辛苦了,都起來吧!”便近前先欲要扶那個領頭的起來,那人膝行後退,連連叩頭道:“草民等身為大秦子民,待奉君父仍是本分,何敢當天王嘉許?”疾忙自已爬起來。
符堅看去,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半老漢子,年少時當極精壯的,可如今雙頰深凹,發已半白,盡是風霜之態,他便問起姓氏來曆。他道:“草民姓竇,在家行五,早年從高祖皇帝征戰過,受傷後回鄉。”他一麵說,一麵劇咳起來,雖然是極力按捺也不能夠平息。
符堅聽著就有些奇怪,記在心裏,先去一一問過其餘百姓。這些人曆了千辛萬苦,徒步負糧數十日,驟然入這華堂寶殿,見到符堅天顏咫尺,聞得他玉言綸音,都是茫茫然,飄飄然,臉泛紅光,渾身是力,恨不能馬上回去再負糧米而來。可說起一路辛苦,同行五百人隻得他們百多人得以生入城中,其餘無不是死於白虜之手,或是勞損至死。又說起叛匪虐行,磬竹難書。如今三輔之地,隻餘下三千餘堡結盟相守,其餘盡沒於賊,都忍不住悲從中來,齊聲痛哭。
長安城裏人雖然對慕容衝和姚萇的所作所為盡有耳聞,可這時聽到在鐵騎刀槍之下掙紮求生的人們一一控斥,也不由盡都駭然。符堅聽了站定許久,嘴角一陣陣抽搐,回禦床上坐下,重重擊在床沿上,直擊得牙床都欲要塌陷。他粗重喘息良久,以袖掩麵道:“朕無能,累百姓蒙難,如何還能坐享父老們的血汗!”
“天王隻是糊塗一時,”那樊五突然道:“天王不過是讓那幹下作的白虜們給迷昏了頭。”他這時言語蠻撞,顯然起先的話,是宮人刻意教過的,這時被領他們進來的內侍瞪了一眼,不得不訥訥的住了口。符堅想起方才的疑惑,問道:“你姓樊,應是當年我族酋帥樊氏後人吧?又曾從高祖皇帝戰,當有受封,為以方自稱草民?”
一聽到這個,樊五麵色就變,仿佛在回想著什麼,好一會方才在嘴角掛上一抹冷笑,慢慢道:“我家先人當年得罪了王丞相,遭貶斥。後來負傷歸田,也確實受過封。不想一日與白虜起了些爭競,又讓王丞相給聽到,草民是個粗人,心急之下說了天王幾句壞話……也不怕今日當天王麵前說出來,草民罵天王隻曉得風流快活,將那些妖裏妖氣的鮮卑男女瞧得勝過親族。王丞相大怒,讓人重重懲治。於是職位革盡,被沒入虜奴之中,正遇上那年秋冬開修白渠,冷泥水裏滾出來,傷了肺,便得了這麼個病侯,咳,咳……”他又是一陣劇咳,殿中人聽得呆呆得,就連那些與他一同進城的百姓,也都訝異無比,不知道他有這麼一段往事。
“天王呀,如今您總該知道,那些異族都是白眼狼,真正靠得住的,跟著你血海刀山裏趟過來的,可都是我們氐人呀!”樊五說到這處,眼中老淚縱橫。
符堅的麵色一陣陣紅起來,未了卻轉為木然,他安靜地等樊王口沫橫飛說完,方道:“從確實對各位父老有所虧欠,略是日後能清去賊氛、還靖家國,朕當思補過。”
張整在一旁看到符堅的眼睛越來越深,不由覺得殿中如此空闊,以至於冷風潛隙而入,侵逼淩人。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畢生的信念和驕傲可以經得起多少次踐踏……他現在一點也不敢往深裏想符堅的心思。總算等樊五說完,張整馬上命他們行禮下去,樊五卻又好似想起了什麼,從懷裏抖抖的掏出一封信來,道:“這是郡守讓草民帶與天王的密信,草民險些忘了。”
“喔?”張整馬上接了過來,奉與符堅。符堅揮手讓樊五等人下去,然後展信而閱。張整在邊上歪著身子看,卻是姚萇手筆,想是托馮翊郡守轉達的。他自述從前叛逆純是迫不得已,眼下但盼能殲滅鮮卑立功自贖。然後細細寫了燕軍的駐防行動習性,以及他的計劃。最後說他有把握拖住韓延高蓋兩軍,而乞秦軍出長安,一舉擊殺慕容衝。話倒是說得很好聽:“陛下寵養鮮卑極深,而鮮卑負陛下至切,臣特留此獠與陛下手刃,略紓陛下雷霆之怒,稍表臣子尊奉之心也。”
符堅將信一點點揉在掌心,漠然笑道:“姚萇這人,最放得下身架,難得他竟還肯出這諂語。”張整急道:“陛下切不可輕舉妄動,當與朝中文武細細商議,姚萇他絕無好心!”“這朕自然知道,”符堅不動聲色地道:“可是再困守城中的話,便是一絲指望也沒有了。”張整聽這話,也不由默然。
當初慕容衝進逼長安時,長安城中糧秣兵馬還不象眼下這般困窘,也有不少人力主出城尋戰。隻是因為燕兵兵力勝過長安護軍禁軍,因此半數將領都覺得以守為上。侯得些時日,別處兵馬來援,鮮卑師老無功,自然容易擊敗。孰知自淝水一戰後,謝玄下彭城,劉牢之伐兗州,慕容垂困鄴城,呂光擁兵西域,竟是四處吃緊,再也沒有一個率兵勤王的。雖有仇池公楊定等人遣使來過,可從仇池到長安,路途斷絕,也是至今未至,不知下落如何。如此一來,拖得愈久秦軍士氣愈低迷,也確不是辦法。
“便是全無時機,朕也會出城一戰,”符堅站起身來,道:“如今竟有此機會,如何能放過。”“可這一戰吉凶難測!”“喔?”符堅挑眉問道:“你竟以為朕會敗給那個白虜小兒麼?”“自然不是,”張整急道:“可姚萇定是想坐收漁利!”。“他肯定是想坐怍漁利的,”符堅昂首一笑道:“可也未必就由得了他!”張整不便再強諫,隻能悶聲退下。
他想了一會,便去求見王嘉,將事情說了,道:“請道長測一測此行凶吉。”王嘉微笑道:“待中大人不過是想讓小道去勸天王休要出城罷了,即非誠心,所測自然無用。”張整聽得他一語道破自已心思,不由赧顏。王嘉見他窘迫,歎息一聲道:“也罷,道人昨觀星象,天王此去似無大礙。”聽王嘉這麼說,張整多少安心些,便辭出。
符堅與諸臣商議後,便定下由太子守城,符堅親率左將軍竇衝前禁將軍李辨等出擊。符暉上次大敗,符堅深覺失望,因此不肯用他。他跪求殿外,諸將相勸,符堅方才允他領數千步卒為後援。當下讓糧倉敞開,由兵將們飽餐一頓。諸兵勇困在城中多日,早已是不耐煩了,得知要去殺白虜倒是個個興奮莫名,無一怯戰。符堅夜巡營中,見軍心可用,心中略安。
是日大雪徹夜未竭,至平明時分,長安城外瑞雪無邊無際的伸展出去,掩去了田畝溝壑,與蒼茫的天空渾成一色。三萬餘騎分作三軍平行在如此廣邈的原野上,隻如一隻鴻爪不經意劃過留下的爪痕般微渺。在城中悶了半年的騎士們見景不由胸懷大暢,直欲放聲嘯歌。可在他們走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依舊隻見到潔淨無暇的雪地時,卻不由得慢慢肅然起來。如此死寂的世界,真的是三輔,是關中,是繁庶的帝都腳下麼?
一座又一座的村堡,一片又一片倒塌的房舍,在雪下還能隱約看出輪廓,而那些嬉鬧的孩童、倚門含笑的老人、忙著拍盡孩子身上雪屑的婦人、聚談明年收成的漢子們現在何處呢?他們消失得如此徹底,讓將士們不由想到,此時他們腳下,也不知道踏著多少具屍骨。
當暮色四合,唯有雪光指路時,符堅見到仇班渠躺在前方一箭之地,蜿蜒如一道冰絲搓揉的長鞭。他在渠邊勒騎,兩三裏開外,有火光閃爍,燒紅了他已麻木的眼睛。
探馬回報,與先前得到的消息無誤,正是慕容衝親率軍隊在攻打仇班堡。仇班堡是三十盟堡中最大一座,也是盟主所在。慕容衝曾攻過數次,均未得手。符堅不由再度想起了姚萇的話,“臣當留偏師佯攻新平,自率一軍赴安定。慕容衝覷新平已久,得知此訊定會遣手下大將來攻新平,此時慕容衝兵力己散,陛下定能一戰而勝。”
符堅腦子裏浮出姚萇狡詐的眼神,他此時正在某處竊笑吧,可是那又怎樣?符堅從鞍上提起自已的長矛,矛身渾以镔鐵所鑄,握在手中直如一段堅冰,可是他的手熟悉而留戀的在上麵撫過,突然間,如同又回到了少年躍馬長河的歲月。他舉矛,向身後的諸將厲聲道:“全速進擊!”
三萬馬蹄將雪踢得四濺,前麵很快出現了一大片黑影,還有零星的火把。聽到蹄音的燕兵們紛亂的叫著跑著,返奔營寨。符堅傳令一支三千人的騎兵留下,監視營寨,等後麵的步兵上來,再行圍困,隻讓營中燕兵無法與城下之軍彙合便是。自己所率的騎兵已是繞了個大圈,從左邊向仇班堡包抄而去。竇衝和李辨等人從右邊呼應,兩軍象如同將要合攏的雙齒,將仇班堡含在口中。
符堅在疾奔中抬首,掠過無數攢動的人頭,可見到塢堡上下鏖戰正酣,渾然忘我的嚎叫聲灌滿了他空虛己久的耳朵。高達十丈的堡頭上點著密密的火把,跳動的火光將墨藍的天空割得破碎。巨大的黑影突如其來將火光壓盡,然後是轟然巨響,堡牆上出現了許多無人的破口。雲梯馬上豎了起來,可是憑空探出數柄叉竿將就要搭上城頭的雲梯推了下去,叉竿銳利的尖端順勢滑下,雲梯上燕兵的手腕輕易的斷開,嘶叫著墜下。
“仇班堡似乎足以自保……”符堅方這麼想著,數名發覺不對的燕騎已向他衝來,他正欲動手,親衛們早從左右擦身而過將他們砍在馬下。這一打岔,符堅略將心思從攻打塢堡的戰事上移開,看到正對著自己的燕兵中一陣騷動,馬匹的嘶鳴聲大了許多。這些燕騎沒有參戰,似乎是被燕軍放在側翼防備塢堡中突圍而用的。有個將領正極力將散漫的部下排成衝鋒的陣形,他不時的回頭向符堅這邊張望,粗魯的臉上帶著一絲懼意。
符堅知道自已最大的優勢是出其不意,因無論如何不可以給燕騎整備的時機,他吼道:“跟我衝!”於是雙腿猛夾,那馬匹如箭般彈了出去。禁衛親兵們為防有失,立即跟了上來,緊緊護持在他身側。“衝呀!”連綿不絕的喊殺聲在他身後象一股巨浪,推著符堅直逼那燕軍將領而去。燕軍將領兜鍪下壓著兩隻失措的眼睛,他身下馬匹的蹄子在雪上踢踏著,已是是轉身而逃的姿式。
就在這時,塢堡下突然爆出一聲狂響,可響聲頓時就被兩種喊叫淹沒了。一種是塢堡上的,許多守堡之民趴在堞牆上向下張望,沾滿血汙的麵孔上盡是絕望的神情;另一些是在城下發出的,燕軍的槍矛高高舉起,歡呼聲響成一片。隨著這些嘈雜之聲,有什麼東西打在了符堅臉上,生生作痛,符堅伸手一摸,竟是些泥士石屑,似乎是塢堡的牆被撞開了。他微怔後果然聽到了燕軍中的歡呼,“破牆了破牆了!”許多步卒往塢堡下湧去,而此時,敗逃的燕騎已經彙入了步卒陣營之中。城頭有人發覺秦軍的到來,傾刻由驚懼的叫喊化作狂喜的跳躍。所有人都在大悲大喜的浪峰上巔簸,堡上堡下的混亂便是同時生了一千張嘴也無法說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