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3 / 3)

慕容衝轉過身來,和顏悅色地俯下身去,為韓延掖了掖壓在身上的羊氈,道:“即是事起突然,也怪不得卿。符堅遲早總是朕劍下遊魂,且讓他多惶恐些時日便是。倒是卿為朕之臂膀,倘若有個閃失,才是朕一大恨事呢!”

“皇上仁德,臣感銘於心,萬死不足以……”韓延又欲支起身,被慕容衝按住了,道:“卿且好生將養些時日。”這時慕容永引了禦醫來,慕容衝吩咐他好生給韓延醫治,韓延再度叩謝,慕容衝不免又寬慰幾句。

送他出帳來,夜色已深,地上殘雪餘冰如一坨坨的鹽晶,踩上去“格格”作響。慕容衝狀似隨口加了一句,“卿有傷在身,不便勞神,且將部下暫交由慕容永帶著吧,卿且歸阿城休養些時日。”“謝皇上垂顧,臣立即回去阿城,”韓延毫不遲疑地道,卻又口風一轉:“臣傷雖重,可是臣副將跟著臣久了,指揮起這些人來,隻怕要順手些,便由他追隨皇上為臣戴罪立功罷!”慕容衝背手觀天,被雪拭盡的寰宇澄明如深藍的寶石,星子象是石蕊迸出的光點,他籲了口氣,道:“也好。”氳氤的白霧後,麵龐一時模糊不清。

高蓋領著人馬在白渠大戰後次日入夜時分趕到了下杜城。下杜城坐於杜陵之下,渡渭水便是長安南出東頭第一門覆盎門,水上有橋,據言為漢時公輸班所作,精美絕倫。入覆盎門,正對著的,便是長樂宮。一路上並沒有遇見秦軍,可是劇戰半日後長途奔走一日一夜,將士也都疲憊不堪。高蓋自知已將符堅等遠遠甩在後麵,不必爭一時一刻,下令全軍入下杜城紮營。方才安頓,就聽到有人報說抓到一些奸細,高蓋喚來一問,首領是個瘸腿的半老漢子,隻是大罵於他,不肯多出一言。高蓋命人押了他下去,再審問其餘人,那些人經不得恐嚇鞭打,交待出來,說是馮詡郡***糧入城,寅初一刻,長安南門會打開接應。

高蓋得了此訊,自然歡喜,當即下令全軍不用炊飯,隻以幹糧和雪水咽下,收斂足蹤,嚴加守備,其餘兵丁好生休息。如此歇了半夜,次晨寅初時分,銜枚棄火,埋伏於渭水河畔。另在軍中精選五百精兵,由關中口音的兵丁引頭,扮作馮翊民前去叫門。不多時,有個門督在城上搭話,詢問幾句,未起疑心,便讓手下兵卒開門。門軸轉動之聲一響,便是哨吹如刀,驚破長安城懵懂的安寧。橋上蹄聲似鼓,結著薄冰的河麵若鏡,映出一道道出鞘的厲光。

城下守兵大驚,急欲關門。可城門中的燕兵已是從糧袋中抽出大刀,砍殺過去。這些燕兵勇武冠絕全軍,又是有備而來,不數下便將門口守兵盡數殺斃,已奪下外郭城門。城上門督見狀,自然急命關閉內城。燕軍卻將糧袋盡數扔出,隨著一聲聲將整個城牆震撼的巨響,守軍們眼前盡是霹靂扯過後刹那的晝色。然後他們就見到通紅的火光將整個內城城門籠罩,刺鼻的白煙讓他們淚如泉湧,不複視物。

高蓋衝進外郭時,爭奪內城門的戰鬥正在要緊當口。守軍畢竟眾多,在門督的指揮之下,已是將火用土袋隔開,一麵揮矛作戰,一麵設下拒馬鹿角。若是再給他一時半刻,或者能夠略阻高蓋前行,可卻沒有時辰了。高蓋一馬當先,帶著數名□□手,挑飛路障後的守兵。那先頭五百精兵,此時疾忙過來,移開了那些尚未設置完備的工事。前麵道路一暢,燕軍頓時長驅直入。高蓋從壘好的土袋上一躍而過,刀已向著那門督劈頭砍去。門督反戟一架,手戟脫手而飛。

“宋門督!”守軍們驚叫,那人卻就地一滾,貼著高蓋的馬蹄閃過。他嚇得麵色蒼白,雙眼無神,已再無一戰的勇氣,撒腿便逃。見主官棄守,餘下的秦兵也一並潰散。

高蓋率眾往安門馳道上跑去。長安城裏的兵馬差不多都已跟著符堅出城了,方才城門上的守軍個個體態孱弱,顯然是長久不得飽食,戰力不強。高蓋膽子因也大了起來,很想就此拿下未央宮,如此一來,秦軍將再無鬥誌。

孰知方才踏上馳道,筆直空曠的長街上,一彪人馬從死氣沉沉的黑夜裏浮現。那領頭的將領未著甲,身上猶束著繃帶,似乎受了傷,疾衝而來,長矛仿佛與夜色化身一體,在高蓋發覺之時,銳風就已經襲到了他的麵上,讓他不自覺的閉眼。高蓋好不容易提馬避過這一合,大刀背出,擋開此矛,手上劇震。他拔回馬頭,方才看清與自已對陣之將,不由吃了一驚,叫出聲來。“竇衝?”

竇衝右手執長矛,左手束在繃帶中,不能控韁,全以雙腿馭馬,卻依舊靈活。正吃驚的當兒,竇衝便又殺了過來,他小心翼翼的招架不迭。

雖說高蓋與竇衝交手處在下風,可燕軍卻輕易的殺入進了竇衝軍中。那些秦軍們個個皮包骨頭,出手緩慢無力,連馬匹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有的連兵器都拿不動,自已會掉下馬來,不多時就被燕軍們們驅趕得七零八落。燕軍起初時還很認真,但馬上就發覺秦軍不堪一擊,殺戮變得有如兒戲。一名名秦軍被他們踏來踩去,聽著他們的的哀嚎聲,燕軍個個哈哈大笑。

他們不知道,這些看上去不堪一擊的秦軍卻都是未央宮中精衛,本來個個武技出眾,卻因兩日來隻得一碗稀粥度日,已是全無氣力。原來符堅出城時命備給三萬騎飽食,便將長安城中不多的積食消耗了十之六七,城中餓餒滿地,太子宏與城中文武商議,不得不下令厲行節糧。守軍在城門當值者尚日有三兩燕麥,不當值者隻有清水薄粥一碗。因此,方才城門口上的守軍倒尚有一戰之力,而他們卻反而差不多是任人宰割了。

這時一名燕軍正挑飛一名秦兵,卻因大意,被從後掩襲的秦軍給砍了一刀,摔下馬來。他正要起身,不成想卻被在地上打滾的秦兵從後死死抱住。這燕兵連連肘撞,秦兵隻是不鬆手。燕兵正在奇怪這些餓殍們怎生這樣的氣力,就覺得被被砍傷處生痛,他低頭一看,那秦兵竟是一口咬在他的傷處,嘖嘖有聲,齒間血肉模糊。秦兵一時來不及覺得痛,隻是嚇得魂飛魄散,手腳酸軟,分明聽到身後刀聲劈來,卻全無閃避之力,竟被一刀斫去頭顱。

而那刀並不就此罷休,連二連三的砍下,兩個秦兵一人抱著一隻手臂,坐地大嚼起來。炸糕似的指頭被他們“卟卟”地吐在地上,燕軍被這聲音吸引著去看,卻見到光骨頭在秦軍的咬齧間,飛快的從血肉中突顯而出,白得刺目。有些堅韌的筋膜掛在骨頭上輕易咬不斷,在他們牙齒與骨頭間撕扯成一條條絡絡。

旁邊的秦軍見到了,如同聞到了血腥的海鯊似的,蜂擁而上,各搶一塊。傾刻間,地上已空,隻餘下汙濁不堪的一塊印子。來得遲了的秦兵隻抱得住一個頭顱,有個燕兵醒悟過來衝上去就砍,那秦兵從頭顱上抬起頭來,一隻眼球象熟透了的葡萄在他齒間炸開,飽滿漿汁直噴到燕兵的唇上,那冰涼隻帶著鹹味的感覺讓燕兵失聲狂叫著竄出數丈。

有秦軍為了搶一塊肉而彼此打起來。當下有人勸道:“還有這麼多白虜在,怎的不去割了來吃?”這話頓時提醒了所有的秦軍,方才還萎頓無比的秦軍一下子嚎叫著向燕軍們撲去,雙雙眼珠如冬日裏的獨狼,閃著綠油油的光,貪婪饑渴無比,真就仿如將燕軍們視為腹中之食了。

燕兵因著方才漫不經心,隊形變得很是散亂,就有不少失陷在秦軍當中了。秦軍們蜂擁而上,將燕軍從馬上扯下來。任燕兵如何砍殺,那些秦軍渾似不覺,有的被砍死了,手依舊攀在他們身上。而一旦被拖下馬,就是四五人合身撲上。似乎連殺都等不及,就露齒咬去。有的燕兵靴子卡在蹬裏,被馬匹帶著拖走,秦軍也抓著不放,跟著拖出十丈八丈,至死方休。連自已被一刀捅破肚子,肝腸流了一地的,也要在燕兵身上咬一口,然後狂笑道:“這燕兵身上好肥呀!”“這家夥今天吃得是芥麥,看,胃裏還有呢!”手裏抓著被泡軟了的一團,胃液淋漓地從他們指間淌下。

燕兵們想起自已今天所吃的食物,有一個受不了了,嘔吐起來,就有兩個、三個……高蓋見勢不妙,忙從與竇衝的打鬥中逃開,去收攏部下。他大聲喝道:“有什麼好怕的,他們不過三四千人,遠遜於我軍。而且個個都快沒力氣了!”可眼前滿地爬著的骷髏一般的人,漆黑的魅影中獠牙金眼,一時長街如同餓鬼之獄,盡是森森黑氣。燕兵們隻有一個念頭,就是:“這不是人,不是人!”

就在這時,道人又跑來烏鴉鴉地一群,看服色全是長安百姓,他們手中執著菜刀屠刀,撲了上來,也要前來分臠。恐懼開始無邊無際地傳染起來,然後就演變成了無可扼製的潰逃。高蓋帶著親兵衝進秦軍中,連殺名長安軍民,卻也無激勵部下作戰。又斬殺多名臨陣脫逃者,亦不能約束,未了見身邊兵丁愈來愈少,再下去隻怕自已都會陷入重圍,隻得長歎一聲,狼狽往城門外奔去。

他在返身逃竄的那一刹那,回頭看了一眼竇衝,隻見他抱矛靜立在道旁。對部下的所為即不阻攔也不讚賞,麵孔上泛著青黝黝的光,並無一絲神情,雙眸如同木刻漆描般呆板,高蓋見了,不由心上發怯。覺得若不是方才與此人交手數合,自已會以為這是一具僵屍。

奔走一程,高蓋看到了覆盎門前未熄的火光在青灰的城牆上忽閃不定,正鬆了口氣,就發覺先自已逃遁的燕軍盡擁擠於門前,似乎有什麼不對。他在馬上手抬涼篷一觀,隻見一柄旗幟由城下探出頭來,上書一個“李”字,他腦子裏略為空了一下,“哈哈哈”地失笑出聲來。親兵們以為他看錯了,急忙叫道:“尚書令,這是李辯呀,秦軍回城了!”

“我知道!”高蓋停了笑,嗬止了他們,覺得身上發冷。他心道:“勝負之變,竟是如此之易!兩日前方是大勝,可眼下氣勢已奪,退路被封,隻怕不得不成為敗局了。不過,無論如何,想來秦軍新敗後,也沒這麼容易重新整頓好,此時來的兵怕也不多吧?”

前麵的燕軍在驚恐萬分之中又迎麵撞上了李辯,進退失據,已是死傷狼籍。不過這時的秦軍卻不如方才那般擇人而噬,因此打了一陣後,燕兵們的情緒反而平靜下來。燕騎兵力畢竟遠過於秦,李辯回長安,亦是措手不及的遇上,衝殺一陣後,秦軍倒見不敵。

高蓋正要奔出內城,突然一柄手戟向他坐騎腿上插來。他低頭一看,卻是原先那個宋門督,麵色青白,張惶著向竇衝看去。想是此時見燕軍將敗,怕因擅棄職守而受責,便又打回來了。

高蓋冷哼一聲,一刀劈在他肩上,他倒地滾開,向著他叫道“我有功於……”未等他說完,高蓋隨手再加上一刀。刀入胸時,高蓋似乎聽到那人在叫著什麼。“慕容……叔叔……答應過……”卻也沒什麼心情去細聽,縱騎而過。

他的蹄影之下,那宋城督昂起發青的麵孔,眼球上晃動著殺戮的人群,萬般錯愕之後,最終凝固成一個哭笑不得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