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槍與矛,手臂上傳來的力量彼此較量著,兩雙胳膊上的肌肉都繃到了將要斷裂的地步,直到再也不能支撐,方才分開。兩人再度衝而上,八隻馬蹄在淩空飛踏,兩樣兵器全無間歇的連連撞擊在一處,仿佛有一團團雷火在二人間炸開。灼人的氣浪翻卷出去,似乎可以將意圖插手的人掀得皮開肉裂。所有人不自覺地讓開了,空出一方地來,讓他們兩人作一次忘我的拚殺。
這時慕容永領著驍騎縱橫於符堅本陣,秦軍精銳禁軍因為燕軍的攔腰衝擊,已經首尾不能相顧,呈潰絕之勢。這危局中,符堅便是太上忘情,也不能全然置之不顧。激戰數合後,慕容衝感應到了他片刻的心神動搖,頓時再挾馬,從肺腑中砰出最後一口氣狂喝,將符堅的矛身微微挑飛半寸。符堅連忙側下身去,卻已來及,慕容衝那一槍,已經刺入他護頸與兜鍪之間。符堅的坐騎顯然也是不遜於卷霰雲的良駒,在此千鈞一發之際,伏低猛竄,慕容衝的槍尖上頓時一空,隻將符堅的兜鍪挑起。他馬上變招,改刺為橫擊,實打實地擊在了錯身而過的符堅背上。
符堅止不住身形,馬匹悲鳴帶著他連奔出十餘步,慕容衝疾忙追在了他身後。符堅那一下顯然受創極重,此時整個佝僂在馬上,劇咳聲在囂雜的喊殺中依然聽得分明。他似乎回首顧盼了一下,慕容衝看到他唇角上,亮晶晶的紅,仿如盛夏時雲層下麵未及逝去的最後一抹暮霞。他滿頭亂發隨著坐騎起伏而紛飛,拂過去沾染了血色,又在他轉頭的一瞬間掃回到腦後,那發絲竟然有了些斑白。
此時戰事正酣,喊殺聲直動雲宵,無數男兒熾紅的熱血在刃口上閃爍,環繞著慕容衝身前身後。那些隨時能要了他性命的刀槍,此時變得湮漫不清,有如深秋層染的霜葉張揚搖晃。葉間的一團散發,象是蒼涼的火焰,已經沒有了光與熱,卻還固執地保留著燃燒的姿態,躍動於他的眼中。“他老了!”慕容衝心裏這樣想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全沒有本以為的狂喜,反而滋生起無來由的空虛,
他抬頭移開目光,日頭已經整個破雲而出,象枚金幣似的懸在眼前,明晃晃的光芒將他裹在其中,可卻全不覺溫暖,反而有種破膚的冷意。狂熱的殺機如被雪水潑了一般,慢慢低下來。
就在他走神的這一刻,突然殺聲又起,一隊秦軍切入戰團。領頭的兩三名秦將見到符堅,大喜過望,疾忙上去護住了他。慕容衝驟然一醒,暗罵自己方才鬼迷心竅,居然沒能抓緊時機結果了符堅,這一來,又添變數。慕容永也發覺不對,馬上衝了過來,慕容衝雖然有些失悔,卻還並不慌張,此時秦軍已近強弩之未,符堅就是一時能夠脫身,也斷逃不遠去。可沒料到前麵竟然發出一陣歡呼,然後秦軍如開閘放水一般瀉去。那去勢渾不能擋,似乎是前麵韓延陣形已經被秦軍擊穿。絕境逢生的秦軍戰力倍增,不顧死活的往白渠湧去,竟連燕軍也無法止步,身不由已的順著亂軍奔湧的方向移動。
慕容衝連殺了三四名擠向自己的秦軍,也不能穩住身形。數萬人求生的奔走中他象是頂著瀑布站立,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連刺不迭,被卡在了一名秦兵身上,身後又有一騎衝來,眼見就要無可避擋的與他撞上。卷霰雲咆哮一聲,後蹄猛蹬,飛縱而起,馬腹堪堪與來騎擦過。慕容衝順手一槍,將那個險些要了他命的家夥貫頂刺死。
“皇上!”慕容永臉色煞白,衝到了慕容衝身邊,也不知是嚇得還是累的,汗水順著額上一綹綹的散發,淌了下來。慕容衝無暇與他談敘,喝道:“快追!”他們一邊順著人潮方向跑動,一邊極力收攏被衝散了的燕軍。突然他們馬蹄猛陷,各各一驚,足下踏著的,竟是一具具被踏得稀爛的死人。水從不成形的肢體間漫出,沒蹄三寸,原來已是到了白渠之上。
白渠先前就已經堆滿了屍骸,這時積得更多,竟如陸地,可以奔行而過。他們抬頭一看,原先擋在那裏的韓延軍此時居然退了三四裏,亂成一團,仿佛有人馬從陣後掩襲。兩人對視一眼,怒氣衝天中又不由得生出一絲疑竇來。據他們所知秦軍隻有數千步卒由符暉率領在後接應,符暉的那點兵力,怎麼能讓韓延軍喪亂若此?
慕容永道:“難道是姚萇來了?”慕容衝搖頭,道:“姚萇若是來了,絕不會現在還在與韓延糾纏。”“那這是怎麼回事?”慕容永大惑不解,慕容衝麵色陰沉,盯著韓延軍中營壘,若有所思。看著他的神情,慕容永已明白過來,慕容衝是疑心韓延有意縱逃秦軍,若是如此,則其用意之險惡著實難測。
有了這分提防,兩人便不敢輕渡白渠。此時高蓋軍猶未追來,而他們所帶領的精騎折損雖不多,可惜是全然打亂,若韓延驟起發難,隻怕還難以抵擋。於是萬般無奈的打消了追逐的念頭,撥騎讓避於側方,眼睜睜地看完勝從手指縫間漏了出去。
慕容永氣得將兜鍪從頭上摘下來扔到地上,口裏呼出大股的白氣,衝著韓延的方向揮臂吼道:“韓延,你給我等著!”慕容衝默然不語。等逃跑的秦軍漸稀之時,高蓋的旗號攏來,然後便見他打頭衝到渠邊。見到二人,高蓋略略鬆馳了一下臉上神情,。他還刀於鞍上,隔著老遠就開始叫道:“皇上,韓延那裏是怎麼回事?我們快去……幸好皇上無事。”
慕容衝點頭道:“不要急,他那裏看來支持得住。”“就請皇上與臣一同前去他陣中!”高蓋道。“不,”慕容衝方才已經想定了主意,道:“朕留五千騎,你馬上率餘下騎兵,前去襲長安!”“長安?”高蓋一時驚得合不攏嘴。
“是,”慕容衝斷然道:“此時長安守備必然空虛。秦軍潰散,符堅重整部下,無論如何也要用上一二日。你趁消息尚未傳到長安,相機而入。朕將這裏處置妥當,隨後便來接應。”
“遵旨!”高蓋一邊一聽邊點頭,道:“那臣去了!”
慕容衝道:“你小心些,不要貪功,能成功固然好,不能也當一擊而走,休要戀戰。”“是!”高蓋在馬上行一禮,馬上帶著尚成陣形的部下,徑去了。慕容永傳令在原上的□□手和步卒於白渠麵對韓延軍布防。然後舉起慕容衝的大纛,零散在整個戰場上的騎兵看到了,都自行前來歸隊。慕容永勸說慕容衝回高蓋搭在原上的營壘中小睡片刻,慕容衝見眼下無事,便道:“你遣人去韓延那裏,著他來見朕。若是他親身來了,再叫朕起來,若是他遣使來,便不必了。”慕容永答應下來。
慕容衝連戰三日,精神一直很亢奮,這時鬆懈下來,竟連騎在馬上也覺得搖搖晃晃,方知是筋疲力盡。及到帳中,兩個親兵來幫他解下甲胄,他一頭栽倒褥上,便睡死過去。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又在千軍萬馬中激戰,他一槍將符堅刺下馬去,看著他大罵而狂笑。
就在他得意忘形的當兒,符堅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他的身軀驟然漲大,象隻有翼的神獸似的浮在空中,一把將他從馬上攫起。他大驚失色,用盡氣力去推,可是手腳突然變得纖細而柔弱,仿佛回到了十二三歲的時侯,完全沒有了氣力。那雙抓住自己的爪子略用勁,就發出一聲刺耳的裂帛之聲。
他這時方才驚訝地發覺他身上穿的不是鐵甲,而是輕柔如無物的錦袍。袍子化作千萬隻詭麗的蝴蝶在他身邊盤旋遠去,他的皮膚愈來愈多的露在充滿了血腥的風中,被粗礪的空氣磨得辣辣作痛。
戰場上漸漸漆黑一片,所有的喊殺聲都遙遙隱去了。灼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耳廓和頸項間,含糊不清的讚歎一聲聲鑽入他的耳內,越來越大,直似響徹了整個天地。
他開始害怕了,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有了足夠的勇氣,以為自己很清楚將要麵對的是什麼。可是這時他方才明白,不,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他魯莽得可笑,那根本是他所承受不起的。他絕望地求救,可是夜色如一整塊的羊氈輕易地吸去了他的聲音。他的眼中模糊一片,隻微紅的光鑲出麵前人臉龐和肩頭的輪廓,有如地獄盡頭的火焰映在上麵,拓出亢奮忘形的晃動。
在那冥王的焰火中,有些影子浮現出來,他拚盡全力的伸出手去,叫道:“父皇、皇兄……”但他們漠然地注視後,就再不停留地一一轉身而去。就在這時,沛然不可抵禦的巨力壓得他渾身的骨骼作響,扭成種種千奇百怪的樣子,頭腦全黑,然後又迅速分解成虛無的曠白。
“讓我死吧!”他的鳴叫終撕破了胸肺而出,將那捂死了天地的羊氈扯出一道裂口,象是烏雲密布的天宇中綻開血紅的電掣。
“哈哈哈!”狂妄的笑聲中,力氣好象又回到了身上,他暴喝一聲,一拳打去。“唉喲!”一聲入耳,拳頭好象擊中了什麼,傳來一陣痛楚。這真實的痛楚讓他終於清醒過來,耳邊傳來慕容永的叫聲:“皇上,是我!”慕容衝張眼,見慕容永捂著嘴跳個不休。他低頭看自已的拳頭,上麵居然齒痕殷然,不由好笑。誰知頰上肌膚一動,竟有一滴冰涼的水珠,落在了他展開的掌心。他一怔,抹了把麵頰,滿手都是濕漉漉的。
慕容衝伸袖搵幹麵頰後,慕容永猶自在那裏咧著牙滿帳轉來轉去。慕容衝皺眉道:“一拳就把你痛成這個樣子?”慕容永抱怨道:“睡著了還掂記得打人,力氣比醒的時侯似乎還要大些。”慕容衝整了整頭發,問道:“什麼事?”馬上又想起自己睡前的吩咐,再道:“是韓延來了?”慕容永點頭,神情很是鄭重,道:“請皇上隨臣來。”
慕容衝更衣而出,與慕容永一起到了議事的大帳裏,隻見地上放著一隻擔架,旁邊肅立著數十兵丁。擔架上麵躺著的,分明就是韓延,隻見他大半個腦袋被裹在繃帶裏,血跡從裏麵沁了出來。聽到腳步聲,他似乎在極力轉動著頭顱,啞著聲音道:“皇上,臣傷重,誤了皇上大計,請皇上斬臣以正軍紀。”
慕容衝見狀不由吃驚,蹲下去問道:“這是怎麼回事?”韓延張了張嘴,好似發不出聲來。待立的親衛忙代他答道:“我家將軍正在陣前督戰,孰知符暉和聯堡中人打著姚萇旗號從後偷襲,將軍不意受了重傷。其時軍心大亂,敵軍不明,副將軍不得不下令撤退。”韓延緩過氣來,斷斷續續的擠出幾個字,“請……皇上……治罪!”然後狀作勉力掙紮起身。數十親兵齊刷刷跪下,刀鞘蹭在靴幫上,“鏘鏘”脆響,他們同聲道:“求請皇上赦免韓將軍之誤,我軍一萬五千弟兄,願立功相贖!”
韓延疾忙擺手道:“你們……給我退下,在皇上麵前如此聒噪,成什麼樣子!”
慕容衝聽到這話,站起身來,嘴角略翹,一個笑意若隱若現,雙瞳深處有著如針般鋒利的光,直刺到韓延麵上。他慢慢道:“符暉這小子能耐大了不少呀,竟能在大軍嚴陣以待之時傷了韓將軍!”
韓延的親兵頭領馬上道:“也是因卑職們失職,請皇上斬卑職以示眾!”“你是韓將軍的人,如何處置,自不由朕裁決,”慕容衝不理會他,淡然道:“去,找朕的禦醫來,讓他好生服待韓將軍。”“是!”慕容永應聲出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