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3)

陰雪多日後,雲層漸漸散開,絲絲縷縷的日光漏在了白渠與涇水之上。渠麵有涓流如線,在冰層融裂處淙淙作響,地上的雪已不若數日前那般瑩潔。高蓋看到數抹暗影在初被曦光的皚皚雪原之上遙遙升起,不由重重的舒了口氣,想道:“終於來了!”雖說一路都有斥堠傳遞消息,可直至此時真的看到慕容衝,方才放心。慕容衝跑在前最麵,慕容永領著不足三千騎緊隨他後,兩日奔波後,他手上的槍依舊舞得虎虎生風,將一個個窮追而來的秦軍挑下馬去。

似乎是因為眼見敵人已自投死地,追來的秦軍有些興奮,衝在前麵的已經不成陣形,側翼毫無防備的暴露在高蓋的腳下。高蓋暗自估算,秦軍襲仇班渠時是三萬兵力,而一路戰下來,雖勝也至少折去了五千,路上肯定還有掉隊不能成行的,此時趕到這時的,至多二萬有餘。他看到了李辨和其餘將領的旗號也一一出現,卻沒有竇衝的,想是他受創未愈。烏雲盡頭金光一閃,符堅的大纛赫然在目。因為地勢被河渠所限,秦軍後續人馬不得不越來越擠,直密集到戰馬無法伸蹄。

高蓋一帶馬韁從原上驅下山,奔慕容衝而去。慕容衝看到他,笑道:“可準備好了?”他此時笑得歡暢,高蓋眼前微溫的日頭似乎乍然一亮。他定了定神,方道:“臣與韓延軍共三萬五千驍騎,三萬精兵盡侯皇上之命!”又在馬上略一欠身道:“臣身有胄甲,不便行禮。”慕容衝點頭道:“我們上去吧!”高蓋道:“遵旨!”然後一舉手,小旗晃動。原上的兵將早已預備,頓時箭支如驟雨,奇準無比的越過燕軍,落進秦軍陣中,秦軍措不及防,成片倒下。

慕容永等就此脫身而來,高蓋看了看他身邊的人,不由奇怪,問道:“刁雲和段隨呢?”慕容永臉色不豫,道:“段隨在仇班堡下就與皇上失散了,刁雲前日傷在竇衝手裏,經不得一路顛簸,我讓幾個兵帶他先躲起來,此役後再去尋他。”他們說話間,秦軍中爆發出驚懼的叫喊,旗幟紛紛打出疏散止步之意。但這時兩側有河渠,後麵還有騎軍不斷湧入,又那裏辦得到?

高蓋一麵馳上原去,一麵將手上小旗勁揮。玉樹瓊枝間“嗡嗡”作響,數萬支箭應聲而出,綿綿不絕,象是大塊大塊的烏雲,籠在了秦軍之上。這場麵不但讓秦軍合不攏嘴,就連慕容衝也一時被鎮攝住了,竟目眩神迷。而此時,原上密生的樹木全都以一個方向倒下,騰起漫天雪粉,白霧迷朦,在半明的陽光下,有如天降異象。

秦軍回過神來,也在往這邊放箭,可是在此情形之下,自然十不中一。秦軍大潰,亂糟糟地奔走成一團,自相踐踏,全不聽將領命令。甲胄刀槍與側倒的馬匹混亂堆疊在一起,象是突然生出一隻大手,將這些東西隨心所欲捏成一團。可惜□□的攻勢隻持續了片刻,便稀鬆下來,一些精悍的秦軍在刹那的空隙中已經脫身逃出箭程之外。慕容衝恨聲道:“可惜!”原來燕軍中□□不多,隻有不到五百具。想要趁秦軍未反應過來之前給予迎頭痛擊,就不得不完數用上,無***流換箭,不能持久。

“秦軍已亂,臣要出戰了,”高蓋道:“皇上連日與敵軍交手,已經辛苦之極,就請坐高而觀,督臣等取符氏人頭,奉於駕前。”慕容衝搖頭道:“你明知我不肯的。”高蓋笑了一下,道:“那就請皇上略休息。秦軍力乏之時再下陣作戰吧!”慕容衝也是真的疲倦了,於是點頭。再看慕容永,早已經鑽進了高蓋為他們準備的帳篷裏,想是大口喝酒吃肉去也。慕容衝怎麼也不能如他那般輕鬆,於是隻讓人牽卷霰雲去喂料,另取了酒食來,邊果腹邊俯視戰況。□□又射了起來,投入許多不及退走的秦軍中,慘嚎聲伴著明顯亂起來的陣形,一波波傳上原來。

而這時原上樹木已經倒盡。摞整齊的樹木間,空出一條條兩三丈筆直的馳道,早已掃淨積雪,二萬多燕騎分三路,由高蓋自領,衝秦軍後陣,切去了他們的退路。兩軍擁擠成一團,不時有步騎被擠入涇水之中,河雖上凍,可冰結得並不厚。騎踏冰上,冰麵大片陷下,失控的秦軍沉入了刺骨泌寒的水中。人馬的掙紮,將片刻前還是平平整整的河渠,擾得有如沸湯一般。慕容衝默默飲酒,樹木倒盡,空中箭息,眼前地勢平闊如枰,兩水縱橫其間,似經緯交織,原下四萬餘騎的血戰隔遠看去,也不過一場遊戲。

戰了一個多時辰,秦燕兩軍糾纏極緊,秦軍始終未能衝破高蓋的攔截。不少秦軍棄馬丟甲,往白渠散去,就連符堅的大纛也往那邊移去。白渠引水口泥沙淤滯,勉強可以涉渡,若是秦軍意圖逃走,這當是唯一的出路了。可就在少許秦軍投身進入渠之時,渠對岸有成列的皮盾如波浪般次第豎起,頓時象雪地上憑空生出一列矮牆。“韓”字旗在牆後高揮,又傾刻間被漫天的箭雨遮去了。

逃在最前頭的秦軍幾乎每人身上都中了三至四枝箭,象紙屑被風吹過,紛紛揚揚落在冰水間雜中。後麵的秦軍未明形勢,收不住腳還在往前湧動,屍骸一層層鋪上,不多時,那河渠中的屍身竟不再沉,原來已將渠水堵塞住了。渠麵上濃重之極的紅色,象一大塊染料,占據了兩三裏的渠麵。散逃的秦軍先是愣了,然後發出非人的慘叫,返身回轉,他們這一衝不打緊,卻將緊圍在符堅大纛周圍的約有五千人的堅陣給衝得有些散動,並暴露在了韓延軍麵前。韓延軍中起了一陣騷動,本來齊整如牆的盾陣突然出現了一個破口,有數千騎向著渠這邊跑過來。

慕容衝見狀一驚,酒囊離開了口,酒液濺潑出來,他氣得發抖,似乎想將皮囊往地上擲去,好容易才忍住了,哆嗦著罵道:“韓延在幹什麼?”這分明是自亂陣腳!

果然,方才散亂的秦軍馬上回聚來,隻一瞬間,就將貿然出擊的韓延軍中騎兵給吞噬,並有渡河之勢。

“皇上請上馬!”不知何時,慕容永牽著卷霰雲過來了,神色鄭重,顯然也看出了此時的局麵。慕容衝看了看卷霰雲,隻片刻休息,它已是精神抖擻,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中,滿是渴求之意。他將酒囊裏的餘液盡數倒入卷霰雲的口中,然後翻身上蹬,喝道:“舉纛!”言罷一抹唇頰上的殘酒,葡萄美酒染得他麵色醺紅,有如浸血。

大纛席天卷地一展,其聲如鼓,四下將士精神大振。慕容衝舉起鞍上□□,卷霰雲雙蹄騰空,玄鬃無拘無束的飄飛,清越悠長的一聲嘶鳴有如龍呤虎嘯。奮戰求生的秦軍一驚抬頭,望見慕容衝俯衝而下。他身形流暢如風,平素看來俊美中帶著三分姣柔的姿容,爆發出令人血氣澎湃的殺性。這殺性象一粒小小的火星,落在了油鍋之中,燃起焚盡人心的巨焰。八千後備的燕騎吼叫俯衝,有如山崩地裂,濁流如注,長驅千裏。

燕騎衝鋒成斜形陣勢,先頭薄削,隻用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已楔入秦軍陣中。靜立於地的秦軍側翼在疾速飛縱的燕騎撞擊下,全無回旋餘地,先是回縮,然後破開了一道口子,再然後裂口如扯帛般毫無滯礙地擴大。慕容衝被千名精兵緊緊守護於當中,沒有輪到他出手的時機。不過他並不著急,他與符堅的距離正在飛快的縮短,從上千步到數百步,那滾金的“秦”字,被他牢牢鎖在眼中,沒有片刻疏離。

這時他們已經深入秦陣,陷入纏戰之中,亦失去了方才的衝鋒形勢,盔甲和槍戈在空中密密交錯,異樣的拘促。突然壓力驟減,秦軍分往兩側,當中空中一塊平地來。這陣形變化時,給了燕軍極好的機會,他們抓緊時機大大殺傷了敵人。可是無論受到多大的損失,這些訓練有素的秦軍騎兵還是完成了將領的意圖,硬是在避無可避之中,讓出了這麼一塊開闊之地。

慕容衝吼道:“快!衝!”可沒能等他們先踏上這寶貴的馳道,一陣秦軍就從當中猛撲過來。這隊秦軍的馬匹極為高大,甲胄精細,蹄聲敲在汙雪漿中,竟然還帶著脆勁,慕容衝想道:“喔,這是符堅的禁軍了!”卷霰雲奮蹄狂躍而去。

兩軍都竭盡全力的衝鋒,這時隻要那一方麵能多跑一小會,甚至隻是十步,就可以決定勝利誰屬,可他們卻幾乎毫厘不差的在當中相遇。慕容衝清清楚楚的看到,最前方的燕兵將□□入迎麵撲來的秦軍咽喉之上,而同時也被秦軍的一刀,給生生剁下頭顱。兩人的身軀同時被無法收腳的同袍給撞翻了,然後沉入了由馬頭兜鍪槍刃彙成的激流之中。因為人馬如此緊密的挨在一起,所以每一招出手,敵手都難以閃躲,隻能以瞬間綻放的勇力來決定生死。無論是大將還是小卒,隻要有了半點猶疑和畏怯,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前麵的將士一個接著一個消失,當慕容衝前麵最後兩名護衛與秦軍死死扭打在一處時,一槊乘隙削入,已是對著慕容衝的頭麵而來。那名秦軍顯然認出慕容衝的身份,麵上帶出狂喜的神情,為將要手刃敵方主帥的激動不已。慕容衝看出了他喉下破綻,槍尖輕輕一挑,從他護頸與前甲間刺進,槍尖傳來骨肉剖離的韌感。慕容衝收槍,那秦軍滿臉猶是笑意的栽倒下去。

慕容衝一提馬,陷入了殺陣之中。他是如此的醒目,同時有十多名秦軍放棄了正在交戰中的對手向他衝來。而燕騎發覺此事,也馬上向這邊聚攏。也不知戰了多久,眼前一柄偃月刀削來,慕容衝昂倒鞍上,那刀呼嘯著掠胸而過,慕容衝眼角窺到敵手胸前失防,撥出劍來,輕劃而出。劍抵上了他的胸甲,一時不能穿過,而重重的折彎了起來。那人怒張的雙眼中,卻有了一絲絕不合宜的的欣慰笑意——慕容衝一怔神間,已覺出不對,有千鈞之力從四麵八方湧來。

“呔!”慕容衝還劍,手上綽槍,已是看也不看就反刺過去,槍上傳來一股巨力,那力量衝擊在他的寸關之上,滾流般掠過他的肌膚,直教半邊身軀都化為酸麻。慕容衝借這一招之力,驅馬後躍,卷霰雲一掠三丈,生生踢倒數人,也不知是友是敵。慕容衝未等卷霰雲轉過身來就極力的扭頭去看後麵的敵人,矛影追在他身後,晃成一片鐵灰色的光幕。光幕之後符堅的的麵容被扭曲得極不真切,象是隔著一層水麵看到的倒影。

慕容衝槍擊出手,熟極而流,這情形在夢中出現過千次萬次,完全無需思索。卷霰雲仿佛與他心意相通,在空中生生折斷去勢,反撲而來。“哢!”一聲爆響,槍與矛結結實實架在一處,人與馬被因這股巨力,竟一時停滯在空中。這乍然的一靜,讓他們看清了對方。

曾有數年的時光,慕容衝竭盡全力的去揣摩這張臉上的一喜一怒,因此他幾乎是不自覺的就開始細細審視起來。符堅眉頭緊收,將一雙眼睛逼得尖銳如箭,雙目中布滿了血絲。他比起慕容衝記憶中瘦了許多,鬆馳的皮肉掛在腮上,隨著全力的爆喝,在顴骨的兩側震蕩起來。“小賊!受死吧!”他身軀一傾,馬匹向後退去,慕容衝的槍隨著這一讓與他錯開,而那長矛已經在一轉之後再刺向了慕容衝的麵頰。

慕容衝聽到了那洶湧嘯至的風聲,他俯低身子閃開,眼角餘光掃過了符堅通紅的瞳仁,那裏有滔天的憤怒洶湧而來。慕容衝起初或有的一星星茫然和感慨,也在這怒意中傾刻蒸騰無跡。“你憑什麼恨我,你憑什麼?被折辱至生可無戀的人是我!是我!”他將這句怒吼緊緊地咬在唇上,腥甜的氣息彌漫在了他的口鼻之中,他手中槍反挑而去,再次與矛架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