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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看到你為了我而哭泣,我真的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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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他們依舊進行著你來我往的信件接力賽。每隔一、兩周,他們也會登入聊天室裏談談天,同時也曾經約過幾次會。
幾個月的時間,就在這種不知是否能夠算是交往的微妙氣氛中度過了。
我們算是在交往吧?
若是自己真這麼問的話,她會回答「對啊」,似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畢竟,在這幾個月裏,對於該如何麵對瞳的身心障礙所帶來的隔閡,伸行也漸漸地越來越能掌握住分寸了。
然而,兩人目前的關係卻遲遲無法再往前一步。這可能是因為普通情侶在見麵時,氣氛應該都會很開心熟絡才對,但他們卻常常把氣氛搞得很僵。
當成無預警地觸碰到瞳的心理創傷時,他還以為可以就此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但是後來每次見麵,他們卻又總是會為了些許小事吵架,或是彼此意見不合。
除此之外,在伸行的心裏,也累積了許多來自瞳所施予的壓力。
雖然他一直想要先考量過瞳的意見之後,再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動,但不知為什麼,卻總是會在細微的環節上發生差錯。
然後,就在那一天,發生了決定性的事件。
事情是發生在他們走在狹窄人行道上的時候。
當時,伸行意見察覺到後方有一對情侶想要超越他們,於是想讓瞳靠到路旁避開對方。然而,那對情侶卻搶先一步,從兩人身旁硬擠了過去。
因為瞳聽力不好,所以走路的步調總是顯得比較緩慢,結果,那對情侶當中的男子竟然像是故意似地,將瞳往旁邊撞飛了出去。
「走路別慢吞吞的啦!」男人從口中吐出了這樣一句話後,身旁和他水準半斤八兩的女人也故意大聲說道:「討厭,你好壞喔!」然後高聲大笑著走過他們兩人的身旁。
瞳被撞進了行道樹的草叢裏頭,漂亮的珍珠印花長筒襪被小樹枝劃得慘不忍睹,小腿附近也到處都是一條一條嘻嘻的刮傷,有些傷口中甚至還滲出了些許淡淡的血絲。
「你們兩個給我站住呀!」
在思考之前先卷起舌頭痛罵對方一番,是許多關西人擁有的特殊技能。
「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麼啊!」
可能是沒想到對方會反罵回來,或是沒想到對方會用震耳欲聾的關西腔叫住自己,那對情侶不知所措地回頭望向伸行他們。
說到底,關西腔(尤其是河內腔)可是地球上最強的語言,就算是和其他外國語言吵架,在魄力上也絕對不會輸。就吵架語言來說,論起卷舌劈頭痛罵的時機,要說關西腔式世界上進化得最完整的語言,絕對一點都不為過。
「剛才被你撞飛的這個女孩子,她的聽力可是有障礙的啊!」
像是反過來想讓周圍的路人用冷眼瞪向那對情侶般,伸行扯開了嗓子大聲吼著:
「居然把身障人士撞飛,然後還叫她『走路別慢吞吞的』,你們有種就在眾人麵前再說一次啊!」
或許是伸行的大聲斥責,再加上圍觀眾人的冷眼看待之故,那對情侶不快地咂了咂嘴。女人看向瞳破爛不堪的長筒襪,像是賭氣似地忿忿吐出這樣一句話:
「賠你錢就好了吧!那雙襪子多少啦!」
原本隻要道歉就能解決的,但是看到對方這頑劣又執拗的態度,伸行心中也不禁冒起了一股熊熊的無名火。
我一定要讓這兩個混賬道歉!眼見伸行衣服不肯善罷甘休的樣子,瞳連忙攀住他的手臂製止他,用尖銳的聲音低低對他說道:「住手了啊!」
平常每當瞳有所請求時,伸行總是不問理由一口答應,因為身為健聽人士的伸行,並無法判斷哪些事對於聽力不好的瞳而已,是不可觸碰的地雷。但是,隻有這一次,他無法答應瞳的請求。
「為什麼呀!這兩個混賬不隻害你受傷,而且還一點反省之意也沒有呀!」
「因為完全沒有意義啊!」
瞳再次用尖銳的聲音低低說著,同時更加用力地抓緊了伸行的手臂。
然後,她抬起頭,看向那對情侶。
「對不起打擾你們了,賠償就不用了,請你們快點走吧!」
瞳用凜然清晰的聲音這樣宣告著,但伸行聽得出,那是快要哭出來的聲音。那對情侶一邊不快地咕噥抱怨著,一邊走下長長的坡道。
接著,瞳走到附近的大樓樓梯口,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似地,往角落一股腦坐了下來。
「我拜托你……」然後,她用雙手捂住了臉龐。
「請你不要在那麼多人麵前,大聲宣傳我耳朵的事情好嗎!」
那是仿佛要刺穿伸行的胸膛般,悲愴的聲音。
這種時候,伸行除了說抱歉之外,也沒有別的話好說了。但是,至今不斷積累的壓力,卻也在此刻到達了極限。
「我……就是想讓周圍的人知道呀!那兩個混賬對你做了什麼、又害你蒙受了多大的委屈,不讓旁邊看熱鬧的那些家夥知道是不行的呀!就算沒辦法讓他們明白,我也還是不想將這件事情就此放著不管呀!」
「難道你想叫上天降下天譴給他們嗎?」
瞳那充滿嘲諷的話語,聽起來是如此地疲憊不堪。那無比疲倦的聲音和語氣,仿佛就像是一把鈍刀般,深深刺進了伸行的內心。
我隻是不想讓你背那些差勁的家夥輕蔑而已啊!
為什麼那些混賬害得你腳上到處都是傷痕,你卻還能夠原諒他們?
「我並不是因為想原諒他們,所以才不去和他們計較的。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樣根本毫無意義,隻是白費力氣罷了。」
瞳的語氣中,充滿了伸行至今從未聽過的強烈自暴自棄感。
「就算讓那種人知道了我的聽力障礙,難道他們以後就會覺得說:『我對那個陌生人所做的是,真是太過分了』嗎?他們才不可能爽快地說出這種漂亮話,隻會覺得這次的事很煩、很火大、很丟臉而已。到最後,他們的記憶裏除了『身障人士就是麻煩』這種記憶之外,大概什麼也不會剩下吧!」
「那種事情誰知道啊……」
隨著談話逐漸推移,伸行的語氣也明顯變得越來越不耐。
「搞不好他們一覺醒來,就會覺得自己良心不安了,那也說不定啊!」
「難不成你還以為他們兩個人會心想:『因為這個世界上也有耳朵聽力不好的人,所以往後要是遇到那種無法注意後方動靜的人,一定要提醒自己,不可能焦慮不耐』嗎?如果大家都這麼替人著想的話,那麼你每次提醒對方就是有意義的。可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我才不想每次都像炫耀似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自己的身體缺陷。畢竟,周圍的陌生人雖然會覺得『這個人耳朵不好呢』,但他們感到同情的對象並不是伸先生,而是我啊!」
從瞳自暴自棄的聲音中,不難察覺她至今究竟經曆過多少背叛——那是這整個社會,對她一再無情的背棄。
「所以,我已經不覺得那些人跟我意義都是人類了。他們隻是擁有同樣外形的另一種生物而已,因此才會沒辦法去理解或是體諒別人。他們對我而言,早就已經不是人類了。」
「你這樣子也算是在歧視那些家夥吧……?」這種漂亮話,他到底還是說不出口。「你們總是對歧視這個字眼相當敏感,同時也常常因為別人的歧視而感到痛苦,結果自己反而也會瞧不起、歧視那種家夥啊?」這種大道理要說出口很簡單,但是一想到瞳在變成這樣之前,至今不曉得承受了多少橫逆與艱難,他實在又說不出口。
不過,在此同時,伸行也清楚地領悟到,不能將自己也算進瞳所瞧不起的那些「健聽人士」行列當中。以伸行的情況來說,他應該是會被歸類到無法理解像瞳這種聽障者苦惱的「遲鈍健聽人族群」裏麵吧!
見到她耍特權似地擺出一副很受傷的申請後,伸行也不禁覺得很火大。
「……不要露出這種好像一副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受過傷的表情呀!」
在他想試著壓抑下來之前,這句話就已經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伸行不知道瞳究竟以為他有多堅強又多成熟,但是他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忍耐也是有極限的。
「不要老是隻會說自己耳朵不好有多辛苦行嗎!當我無法完全顧慮到你的時候,你都會責怪我對吧。可是,你有稍微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曾經想過,我或許也跟你一樣,擁有一段充滿傷痛的過往嗎?你嘴上老是說著『伸先生好厲害』、『伸先生好了不起』,專挑自己心情好的時候,稱讚你看得順眼的地方,可是,我有時候也會受不了啊!」
因為說了也無濟於事,所以他一直隱忍不說,況且,伸行的自尊心也不允許自己在他人麵前呈現軟弱的一麵。但是,瞳不斷丟來的利刺已經突破了他忍耐的極限,他再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你,曾經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給遺忘過嗎?」
瞳顫栗似地抬起頭,留著兩行熱淚對了臉龐左右搖了搖。
「我曾經說過,我父親是在我高中的時候過世的對吧?我老爸很喜歡到處往外跑,是個給人會在河濱烘烤大塊火腿感覺的爽朗老頭。我非常喜歡老爸,也很尊敬他,總覺得還有好多事情,希望他能夠教導我。你猜猜,我老爸的死因是什麼?是腦瘤呀。」
當父親發現自己的瞳孔無法聚焦,去眼科看診時,卻突然被轉到腦神經外科,並且診斷出他得了腦瘤末期。因為就算動手術也為時已晚,所以遠方建議他們安排父親住進安寧之家。
「可是,就算動手術是白費功夫,隻要能讓老爸多活半年,我們還是願意嚐試。當時大哥才剛出社會,工作薪水很少,家中的一大支柱突然倒下後,生活也很困苦,不過我們還是希望老爸能夠活下來呀!我們屏幕搜羅了手頭的一切金錢,老媽這是想盡辦法努力維持住美容院,不讓它關門大吉。我也會到店裏幫忙,就算醫生斬釘截鐵說『沒有用』,我們還是讓老爸接受了手術。」
那麼,手術成功了嗎?
瞳的話聲中帶著祈禱的音色。明明祈禱過去的事情,結果也不會有所改變,但是她仍然為它祈禱著。這樣的她雖然有些令人不快,卻也真的十分溫柔。
「成功了唷。可是,並沒有支撐過一年,而且還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後遺症。」
啊,雖然我正在用自己的傷痛傷害著你,但是我懇求你,請你聽我訴說吧!迄今為止,你也一直用你的傷痛不斷刺激著我,所以,至少在這一刻,讓我們互相舔舐彼此的傷口吧!
「手術結束後,當老爸張開眼醒來的時候,在所有家人當中,獨獨忘了我的存在。」
瞳瞪大了眼睛,鬥大的淚珠,再次從她的眼中不斷潸然滑落。
即便到了現在,伸行仍舊忘不了。在那個幹淨潔白的房間當中,被剃成了光頭的父親坐在病床上,環視周圍的親人。
看到母親後他叫道「老媽」,見到大哥時他喊道「宏一」,但看見和哥哥站在一起的伸行時,他卻隻是挪動著還殘留有麻醉的身體,拚命點頭打招呼說:「真是承蒙你照顧了。」
看樣子,父親是把伸行當做是開刀時在一旁照顧他的男護士了。盡管母親拚命搖晃著父親喊道:「老爸你在說什麼啊!他不是你的二兒子伸行嗎!」但父親卻還是完全回想不起來。關於伸行的記憶,仿佛就像在父親的腦內迷宮中溶化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麵對這種情況,母親與哥哥顯得相當手足無措,然而,伸行卻隻是怔怔地佇立在原地而已……
開刀之後,父親不斷反複住院出院,最後還是送進了醫生一開始建議的安寧之家。當時一家人互相輪流照顧父親,然而,就隻有伸行,還是會被父親誤認為是請來的看護。由於父親喜歡抽煙,因此醫生也允許他每天可以抽一根。隻是,每當伸行為了幫他點煙,將香煙輕輕放進父親口中時,父親就會用和麵對母親以及哥哥時截然不同的態度,誠惶誠恐地說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居然還麻煩看護先生幫我做這種事情……」
後來,伸行也就不再開口更正了。就算逼迫父親承認他早已記不得的親人,也隻是徒增痛苦而已。因此,每當父親萬般客氣地向他致謝時,伸行都會笑著說道:「沒關係啦,這也是我們的工作啊!」
他總是在父親麵前笑著,卻在暗地裏獨自一人飲泣。他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在家人麵前哭泣。
會記得母親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可是,父親明明有哥哥和伸行兩個孩子,為什麼就隻記得哥哥呢?是給予的愛情分量不一樣嗎?這是伸行不得不經常麵對,卻始終找不到答案的難解命題。
第一個出生的孩子總是備受珍惜,父親也格外開心,所以會留下很多照片,不過到了第二胎、第三胎之後,父母也已經對小孩的出生習以為常,所以照片的數量也會減少許多——這是則在社會上經常聽到的笑話,但是對伸行而言,卻是個難以等閑視之的黑色幽默。
「瞳小姐的父母就算遭遇到同樣的變故,也一定不會忘了你,因為你是獨生女啊。這世界上絕對不會有父母會忘了獨生女的,所以你根本用不著擔心。不過,如果是有好幾個小孩的話,可能就會像俺這樣,突然遭到遺忘吧!」
瞳本想說些什麼,不過伸行卻揚起手製止了她。
「拜托,請不要試著安慰我了!畢竟,我也不能真正撫平你身懷殘障的痛苦,而你也跟我說過多次,說我『無法理解那樣的痛』,不是嗎?在我看來,這件事不管對誰來說,都是無可奈何的呀。我一直覺得自己跟老爸感情很好,但在家人當中,老爸卻隻遺忘了我。這個事實絕對不會改變,也沒辦法向任何人解釋清楚。關於這件事,我可以拒絕你的安慰嗎?就像你將我拒於門外那樣。」
瞳早已說不出話來,隻是一直顫抖著肩膀,抽抽嗒嗒地哽咽著。
「……對不起。看到你為了我而哭泣,我真的很開心。」
瞳並未望向伸行的嘴角,所以伸行並不確定她究竟聽到了多少。
平常不斷受到瞳的言語刺激,伸行在內心之中,確實也有某部分充滿了怨言。然而,當他一看見瞳被惹哭的模樣,這種怨恨的情緒,卻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那樣子沒辦法走路吧?」
雖然不曉得自己的問題有沒有傳到瞳的耳中,不過她抬起了哭得稀裏嘩啦的臉龐。他指向她並攏的膝蓋,再次問道:
「你那樣沒辦法走路吧?」
她的襪子破爛不堪,小腿上也滿是刮傷,原本跟整齊清爽的服裝十分搭配的打扮,現在全都泡湯了。
難得她為了和我見麵,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想到這裏,他就不禁憎恨起剛剛那對情侶。明知一定會把瞳惹哭,卻還是用傷心的過往刺痛了她,對於氣量如此狹窄的自己,他也不由得感到深深的厭惡。
「那個、對不起,可以麻煩你幫我去便利商店買雙黑色的長筒襪過來嘛?這樣就算沾了血別人也看不出來,又方便替換。」
「我知道了,黑色的長筒襪對吧?」
他將瞳留在原地,邁開腳步尋找便利商店。當他再次回到原地的時候,時間隻不過花了十分鍾不到,然而,瞳卻已經消失了蹤影。
在瞳原本坐著的階梯上有塊石頭,下麵壓著一張便條紙。
對不起,我今天已經沒臉見你了,所以就先回家了。襪子的錢,我下次見麵的時候會還你的。
這段留言乍看之下似乎是在體諒自己,不過卻又有點微妙的自我中心味道在,的確像是瞳會寫出的內容。她應該無法想象女方先回去後,被獨自留在原地的男人心情吧!這是因為她不習慣與男性相處,還是個性使然呢?恐怕兩者皆有吧!
如果是別人的話,他早就斷絕往來了——伸行暗暗心想,同時拿起了便簽紙。「下次見麵時,會把襪子的錢還給你」,看著這句話,伸行勉勉強強才將它想成是「還有下次」的正麵意思。
他將便條紙夾在錢包裏之後踏上歸途,回到家中確認了收件匣。然而,那一整天,瞳都沒有再寄任何信件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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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阪君,好久不見~」
度過了糟糕透頂的周末之後,星期一再度來臨。正當伸行要走出公司的玄關大門去吃午餐時,有個人叫住了他。他回過頭一看,隻見叫住自己的人,正是確確實實好久不見的二壘打菜菜子。幾個月之前,他們曾經在飲酒會上鬧得很僵。
「好久不見,你看來精神不錯嘛!」
「對啊對啊~不過上次被向阪君罵了一頓之後,我消沉了好一陣子呢~!」
「哇呀,現在別當著我的麵說啦!」
當他露出苦笑後,菜菜子忽然低下頭致歉。
「那時候真是失禮了,對不起。」
「幹嘛突然道歉啦?」
「這個嘛~那次之後,人家有好好反省了唷~。聽到你說我又不是鸚鵡或九宮鳥時,我頓時清醒過來了呢~。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真是太~過失禮了,所以我一直在想,下次見麵時,一定要跟向阪道歉才行~。不過,因為我們部門不同,又沒有什麼接觸的機會,所以才會拖了這麼久——就這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