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3)

九十三

查對數據,核實記錄,乘務員學習會……離下班還有五分鍾。三分鍾。一分鍾。我感覺心一下懸空,又一下重跌下去,隨著那個正午時刻的到來它又開始懸起,塵埃一樣飄起來。我感覺自己正在陷入某種困境。那個肌肉發達的胸口器官本是一個被責任、義務、過錯、幻想、擔憂、數據、規章製度、記憶、乘務員學習手冊、電力機車操作技能、政治學習、事故分析學習、惡夢(也許是美夢)充塞堆積的大貨場,就在我意識到臨到正午的一秒秒迫近來時它嘩一下就被徹底清理幹淨,隻剩下那一把懸浮的情緒擠在陰暗的角落裏咬緊了牙關緊緊揪著你在設法變得無意識的感覺,可是,你越是努力,它越下意識地抓緊你。

茫然。

“十二點了。”有人感歎了一聲。喧嘩聲頓起,凳子向後推掇,關機的音樂,電流切斷前的震蕩,文件疊加在一起摔往桌子墩響,人們喜笑顏開——我想不起一個可以令我立時奔赴而去的場所來我也想不起來有什麼理由可以像人們那樣。去候班樓好好睡一覺,或抓牢一把家的溫暖、溫情,去滿心歡喜等待一個人的回歸——當我們真正感受過了苦難和失去,所有被經曆的這一切是多麼讓人感覺幸福的事!

機務段辦公樓平板含蓄的樓頂貼著蕗山的肋骨在烏雲濃重的天空下休眠。好久沒下雨了。空氣窒悶肮髒,夏日隻剩下最後幾日,忽然炎熱異常,仿佛烏雲帶來了熱量。

雨很快就降下來了。

調度室後麵緊貼著蕗山山肌的“乘務員之家”早晨它空蕩蕩的,顯得寂靜而落寞。院子裏搖曳著品種繁雜的百合花。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我用來在那些屋子裏睡覺,還有六分之一的時間用來在別處的公寓裏睡覺,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我在機車上、在路途中,那麼,有多少時間我和梓蓮在一起!現在,它完全縮減成一個令人絕望的數字。

那些花兒。我的腳步來來往往已在這裏穿行了四年了!每到春天到來的時候,它們便開始繁爛。它們依舊長勢凶猛。幾個女人正往小推車上裝麥子一樣收割起來的花草,翟主任的妻子是個沉默的女人,舉著鐮刀還在一路狂砍。它們越來越頑強,野草一樣遍布於四季。

通往“乘務員之家”的小徑旁的杏樹蒼勁而沉默,那株百合攀著它粗壯的脖子還在藤蘿那樣生長,那幾朵醬黃醬黃的花快要頹敗了,沒人注意到它。

葡萄架下羞澀的臉兒還那樣淡漠地望著我。我小心翼翼地探尋著歲月深處的一樣刻骨銘心的感覺。我無法再動用我的智力,我的一半生命早已隱沒在種種假象的物質背後去了!生活是一群假象的堆積,而生命燦爛在死亡的進程中。

我想不起來一個合適的去處。我那些可愛的戰友們又出發了,笛聲穿透了烏雲。就像人們連續不斷在共同完成一件事,它永遠也無法停歇下來。

可我們的生命可以隨時停頓。我知道,這不太一樣。這是個不太恰當的比喻。我不知湯樹何時站在身邊的,看樣子他站了一陣了。他很少也這樣陰鬱而沉默。事故。我不敢抬頭看他。我不想此刻在烏雲下遭他那向來範圍廣大的工作和我的人格的分析。

“別擔心,我們大家想想辦法,我跟局黨辦的周一敏熟,”這話讓我頭一回從這個男人身上體會到人(不是機器)的溫情,我吃了一驚才感覺到胸口一陣溫熱的氣流回旋激蕩。

“怎麼說你好呢!平時我怎麼警告你的?你說說看,我是不那樣警告過你了?是不是?林肅?”我聽到一聲風笛,像一陣抖抖縮縮的暗夜裏的燈光,在風和建築的夾擊中忽明忽暗。我忽然笑起來,我不知自己笑什麼。

“你別不服我!你要早聽從我的警告注意那些……也不至於會出這麼大的事故。”我聽出來他誠心誠意地替我惋惜。我怎麼才能讓他明白我如此茫然不知所措不僅僅是因為事故!

我們往他樓上的辦公室走,他剛從食堂出來。湯樹每天到那吃午飯,事實上,他說自己晚飯也在這裏解決了。說到吉爾那孩子,他仍在和鍾錦言較勁,鍾吉爾不願意上那個封閉的貴族學校。“你說我半輩子已被半軍事化了,你讓一個孩子怎麼受得了那種束縛!聽說那學校就是個軍營。他愛音樂,那孩子,這點上絲毫不像我們兩個,鍾錦言她討厭音樂!你說這個能成為為難一個孩子的理由嗎?我不懂但孩子喜歡。我從來沒有這麼為難過,林肅,我知道,你們都厭惡我。進來吧。你飯吃了沒?怎麼不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