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次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看著他的臉。“能給我倒杯水嗎?”
“看你都成了這樣,我這就給周一敏打電話。”
我阻止了湯樹。他大為不解,為了防止他再一輪地回顧曆史以及我的人格我馬上談起了鍾吉爾。我說我喜歡那孩子。我也喜歡音樂。
“我給你聽首歌,小小的禮物,手機給我,”我不是固定喜歡誰的音樂,有時候,一首曲子我要聽很久,這種迷戀沒有來由。我和梓蓮都喜歡Phil?Collins 的那首《Another?Day?in?Paradise》。梓蓮說這是一首充滿深情的對弱者同情的敘事詩,而我卻理解成別的深情。它讓我感覺無論在天堂還是人間,人的心都在孤單地流浪。“獻給全世界無家可歸者,我喜歡它。”我還給湯樹手機。音樂不同,我所感覺到的氣息不同,它們賜予我的生命一樣神契的感覺和脈動。《colors of the wind》能讓我感覺自己像一匹在月色下曠野裏奔跑的獸。姝縵正知曉這些。我們在網上常談論音樂帶給人生和死的體驗。這是我們的秘密。想到這個的時候,我覺得情緒一點點上漲。“迷戀音樂不是過錯。”
我們靜靜地坐著聽唱不出歌詞的樂曲。我們從來沒有如此安靜地坐在一起過。湯樹說不如我們出去轉轉。太鬱悶了。我們下樓,走出那對大鐵門。“不交待一下你的工作?”我提醒他,湯樹看上去有點迷糊了。不知他怎麼了。
穿過那條空闊的梧桐巷子,湯樹走得興高采烈,水泥地麵上連一粒石子都望不到,一陣風過,濁重的空氣一下變得清涼,烏雲淡開來,馬上又合攏,厚厚地罩住了天空。周圍的土地越來越少,公路邊上的菜地越來越退後,瘦瘦的子文河對岸的果園裏,大樹被伐倒,菜地從去年秋天就開始閑置,如今長滿了雜草,中間被人們踩踏出縱橫的小路。鬧哄哄的機器似乎早就應該在這裏忙碌開了。人們都相信那場雨遲早得落下來。我習慣了低頭趕路,習慣崩緊了神經盯著鋼軌一邊腦中換算各種數據,習慣回味百合花的味道,我的世界在永無止境的征途和對家的渴望中早成了窄窄的一條線,一端是鋼軌,一端是我那百合花一樣的妻子。如今,我在這條僅有的線上找不到屬於我的終點站。遙遙望去,它們依然在兩端亮著明燈,可我一走近,那燈便熄滅了。喋喋不休的湯樹影響不到我自己分析自己的人生——如果現在即為終局,我願意分析一下偉大的我三十來的生活。
我和湯樹還沒從橋洞裏出去就有幾輛出租車圍了上來。
“去他媽的工作!——哎,老張,開過來,這我哥們兒。我常坐他的車。走,好了,哪?你想開哪就哪——我半輩子都盯著你們這幫大車,哈,如果不是事故,我敢肯定你也一輩子都盯著兩條鋼軌了。”湯樹的確有點不正常,他從來不這樣。“我三個月上一趟街你知道不?上次是為買一雙鞋子,她罵我根本不懂政治,海城又發生大事了、現在流行什麼我都不知道!我不懂她的手段她管它叫經營理念我說就是個手段!這重要嗎?林肅,這很重要嗎?”
我不清楚,真的不清楚這些。我一直以為湯樹最懂這個。“能梁繼生和溫良打電話,我這就打。”老張將車開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建築前問湯樹這兒可以麼?“這裏我們不熟悉,你可別蒙我們!”湯樹往外探頭看到“洗浴中心”幾個大字。“趕緊走吧,我們自己找。”我們下了車,不知東南西北一直向前行。海城的街道仿佛又寬了,卻不怎麼幹淨,我們處身其中卻像個外鄉漢,我們走走停停,探頭探腦。我們熱烈地交談咒罵。
“你現在不開車了,喝死也無所謂。”“我不喝酒。”
“扯淡像點男人樣……喂?梁繼生你在哪呢?馬上過來,什麼車間!哪?這是哪——我告訴你,我最看不起你這個——”“是,你說的對。”我攔住一個過路的美女問她這是哪?“你想去哪?”
“你告訴我這是哪?”“那不寫著嗎?神經病。”她的嘴唇高傲地丟下幾個字後緊緊地閉上了,然後她滿臉不屑地扭動脖子專心繼續走她的路。“你能把梁繼生招來!我敢跟你打賭。”“賭什麼?”
“你隻要讓他出現、在這站一秒鍾我就把我的命給你。”
湯樹笑起來,笑得臉頰紫脹紫脹的。我想起來,我的朋友們都喜歡這樣目中無人地大笑,我也笑了,可我的笑聲並不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