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還是走在前麵頭也沒回。他也知道阿晨跟在後麵。寧晨看著前麵的身影,他和老頭子相隔五米,但好像隔著一個世界。他驚奇地發現老頭子又矮小了些,他從沒那麼小過,就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孩童。他的身材沒有以前那麼偉岸,步子也慢了。老頭子耷拉著腦袋,兩隻手像狒狒一樣自然垂著。他的頭發是一直夾雜著白色,還是剛剛冒出來的呢?應該不會吧,前後不過隔了幾分鍾,如果不是老頭子變了,就是他變了。
寬闊的大馬路上,老頭子的身影竟顯得有些寂寥,就像是廣闊大洋水麵上的一直殘敗孤舟,搖搖欲墜。
國道上靜得很,但不是沒有聲音的寂靜,是不染人間塵世氣息的寧靜,連不安的心緒都一點點沉下去。寧晨突然回憶起一些什麼感覺,既是蓄謀已久,又是突發奇想。很多年前的淩晨,當他還是一個懵懂的少年,依然在熟睡時,被窩裏他聽見了地板的響動,兩個人的交談,然後是發動機的響聲。那時他親愛的老頭子,為了整個家的生計,總在半夜時分,駕車前去很遠的地方趕一趟集市,做一點生意。他的發動機的轟鳴回響在樓道間,絕對喧鬧又絕對安靜。寧晨想,老頭子也不知走過多少次這樣的路吧,迎著國道盡頭的曙光。他才像是一個真正的俠客,以六十碼的速度走在路上,用遠光燈探尋未知的方向,用一支煙緩解心中的落寞。他心裏想著的,說不定就是被中寶貝兒子的夢囈吧,帶著淺淺的笑。
寧晨笑出了聲。
我們回去。老頭子說。
好。
我也該走了。寧晨瀟灑地把手裏的垃圾袋甩進路旁的垃圾箱,這次他學乖了,跑上去和老頭子並肩走在一起。
車站門口那個小姑娘正在等著他們,也不知道老頭子怎麼就和人家混熟的。他寧晨要有這功夫,想必早就告別單身了。老頭子看見小姑娘,本來冷峻的臉露出一點笑意:“嘿!你還在這裏等我們!”
車快走了啦,快!
寧晨聽見這句話,腦子裏一串風鈴的形象搖曳不去。是的,這女孩子真有風鈴一樣清脆又爽朗的聲音,帶著微風一樣遼遠的笑意。
小姑娘旁邊有幾個包,正是他們的行李。老頭子又全部拿上,帶著他們進了車站。一個生硬的女聲在車站裏提醒道:“七點前往臨川的車即將發車,請吉安至臨川的旅客驗票上車。”老頭子領著他們通過檢票口,看著兩個人上車找好位置。寧晨局促間緊縮在座位上,死死抱緊自己的行李,眼神呆滯像是被老師罰站的小孩,平視前方。
車慢慢駛離車站,寧晨看見窗外的老頭子,老頭子還和他揮了揮手。想必他會追上來,一直追在車窗外囑咐他“一路好走”什麼的,小說裏都這樣演。但老頭子居然扭頭就走,其瀟灑比車上的某人更甚。他就這麼放心我麼?寧晨心道。目送老頭子出了車站。
“你叫寧晨?”小姑娘說,“你爹剛才和我說過。”
寧晨看著窗外,淡淡應了一聲。
他突然癲狂起來,老頭子還沒走哩!他看見老頭子蹲在車站門口的大樹下抽煙,以及其老練的架勢吐出一個個煙圈。煙霧繚繞中,他好像瞥了自己一眼,用那種要死不活的眼神。寧晨把窗打開,頭和手探出窗外:
“喂——我走了喲——”
“我走了——”
很快老頭子的身影模糊了起來,再彙成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小點,轉一趟彎就消失不見。
“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朱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