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牽衣最近很安靜。
若與夢相接,她早已安靜太久了。夢裏展涼顏離開靈嬰樓後,她常常一個人站在閣樓的最高處,望過蕭蕭肅肅的樹林,望過浩浩湯湯的海浪,一直望著視線及不到的地方,也一直安靜著。
但這個現實裏的梅牽衣應該是天真活潑的,那是怎樣的模樣?好像已經想不起來了。
沒人問她的反常,好像大家都知道她是被夢嚇到了,出口就是安慰:那是夢,隻是夢。然後是隨著一日三餐黑乎乎的湯藥,說是大夫開的,助她安神,趕走夢魘。她沒覺得苦,順從地喝下。
但心裏卻起了疑。早習慣的味道,從小就這麼喝著,每次惡夢醒來。但近些年,隨著她年歲增大,已少做那被人追殺的惡夢了,藥也自然喝得少了。這次再嚐起來,她多了個心眼,偷偷去問了人,才知道那藥裏有萱草有川烏,萱草忘憂,川烏麻醉。
那貼安神藥,能讓人記憶減退。
所以,爹娘是想讓她忘了夢裏的情景麼?
那就忘了吧。盡管這一次的夢,與以前不一樣,盡管夢到被親人追殺,被知道姓名的陌生人追殺,是頭一次。
梅夫人因她做了惡夢,原本還想反悔不讓她跟著梅青玄父子去武林山莊拜壽,但梅牽衣心有好奇,自然不依,再三表示已經沒事了,好不容易才讓梅夫人又點頭。
她自小被家裏人保護得極好,疼愛她的爹娘什麼事都依她,但就是不喜歡她出門,說她年紀小,外頭危險,明明是江湖兒女,卻當做官家小姐養在深閨裏。好不容易去年冬天,她滿了十七歲,又趕上這次武林山莊大莊主的壽辰,她央求了又央求,懇請了再懇請,好話說盡,保證做盡,他們才答應她跟去。
梅青玄原本想討好女兒,認為既然決定帶她出門,索性就提早出來,順路一路遊山玩水,多見識遊覽一番,讓這從小悶在家當千金小姐養卻性子活潑的女兒好好高興高興。
誰知道出門半天,原本應該興高采烈樂嗬嗬的女兒卻始終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他女兒從小心思單純,若是沒精打采了,那隻能是——
自以為明白了女兒心思的梅青玄樂嗬嗬地從馬上回過頭來。“牽牽,爹帶你遊山玩水,就要多想想爹,不想娘了。來,爹牽牽。”邊說著,又伸出一隻手來。
不需要梅牽衣勒韁繩,馬自然地停住了。抬頭就看到一張笑容可掬的臉,一隻大手伸在麵前。她有一種下馬到溪邊去照照的衝動,確認一下她的年紀,是不是她其實才七八歲。
她這個活寶爹爹啊,從小就愛跟她這麼玩,老當她是七八歲的小女娃長不大。以前她老嫌他幼稚,現在卻總嫌棄不起來,反而不知從哪裏湧出柔軟的情潮,讓她忍不住澀了眼眶。
夢裏的情景,忘不了啊。一無所有時,才知道曾經隨意舍棄的東西有多珍貴。
“牽牽,我們來比比誰的馬兒跑得快吧!”與她並轡的金雨朵一直在想辦法吸引她的注意,可惜她總是興致缺缺。
梅疏凝聞言,也似乎挺有興趣,道:“好極!我來給你們當裁判。小金魚……。”他話音未落,梅牽衣已經趕著馬上前到梅青玄旁邊去了,還撒嬌一般地牽上梅青玄的手,並轡挨靠著走。
這……梅疏凝的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了,回頭來與金雨朵麵麵相覷。梅青玄對女兒這突然的乖順也是受寵若驚,笑得樂嗬嗬的。“哎喲,爹的好牽牽,來爹這兒了。”
梅牽衣低頭斟酌著字句:“爹,我想問您個問題……。”
“牽——牽——”梅青玄拖長音調低沉著嗓音打斷了她,很不高興的樣子。梅牽衣緊張地抬頭望他,梅青玄一臉的嚴肅,道:“跟爹還這麼客氣?”話鋒一轉,臉色突然又變,笑容頃刻間又堆了上來。“有什麼問題隨便問,爹最喜歡給牽牽答疑了,拽著爹的胡子拷問都沒關係。來來,爹的胡子給牽牽拽。”
梅青玄邊說著,昂著下巴朝她這邊湊過來,手指撩起上嘴唇那一小撮短短的胡須,示意梅牽衣來拽。那滑稽的表情終於逗笑了梅牽衣,當下真的伸手去扯著幾根胡須使勁拽了拽,疼得梅青玄齜牙咧嘴,吹著胡子道:“哎喲,牽牽,你還真拽呀。你爹好不容易蓄起來的這點胡子,你娘最喜愛了,你要這麼拔完了,你娘不要爹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