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誌喜,你怎麼不遊?」
少女把臉貼在柵欄上問。本田笑了笑。
「小心會烙下痕跡唷,美鈴。你是怎麼嗅出這個地方來的?」
「我才不是嗅出來的呢。是太一告訴我『可以免費遊泳』的。」
對吧,秀郎,少女抬起頭看著身旁的少年。外山美鈴和後藤秀郎,我想出了這兩個學生的名字。本田跟後藤雖然同班,但看起來交情並不像有那麼好的樣子。不過話又說回來,學生未必會把自己的人際關係都攤開在老師麵前就是了,這使我想起了往日的高中時代。
後藤不發一語,背對著柵欄,看起來一副要離開的樣子。不料,他又迅速轉過身來,突然將手上的西瓜順著反作用力往前扔了出去。西瓜連同網袋,在空中描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越過柵欄,咚地一聲掉進了遊泳池裏。
「搞什麼鬼,秀郎!砸到人可是會出人命的耶!」
瀨名垣從水裏鑽出頭大聲咆哮。後藤麵無表情,開始攀爬柵欄。外山不管自己穿的是裙子,也跟著敏捷地往上爬。早就鏽了的柵欄,承載著這兩人的體重,就像遭遇暴風的船梶般晃個不停。
「你、你們!這樣太危險了。那裏的門是開的……」
沒有人要聽我的。「美鈴,我看到你的內褲羅!」瀨名垣邊說邊像個海獺似地仰漂,本田則就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不知在何時又埋首於書中了。我很氣自己被這樣耍,原本懸在半空中的腰,又硬生生地坐回到滾燙的水泥地上。
「瀨名垣,把西瓜撿起來。」
後藤在柵欄頂端下達指令後,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地,一躍而下到了遊泳池邊。接著又很自然地幫忙接住也跟著往下跳的外山。
「幹嘛亂丟啊。這裏很深耶。」
「往下沉的西瓜才是好西瓜。」
外山像是在唱歌似的。接著,她把涼鞋一脫,喊了聲「熱死人了」然後小跑步衝進了遊泳池裏。我已經沒力氣再說任何話了。洋裝散了開來,仿佛水中盛開的花朵,充滿幻想地擺動著。
「啊哈哈。浮起來了。」
「好像水母喔。」
抱著西瓜浮出水麵的瀨名垣,把網袋交給了在池邊等著的後藤。
「怎樣,穿著衣服能遊嗎?」
「嗯,沒問題。」
「那是因為你現在沒喝酒。」
瀨名垣終於上到岸邊,他邊擰著T恤的衣擺邊往這邊走來。
「要不要喝點什麼?真誌喜。」
「喔……烏龍茶好了。」
本田沒抬起頭。瀨名垣也順便問了我一聲。
「老師也一樣嗎?」
「喔……好啊。」
「瀨名垣,你有錢嗎?」
瀨名垣在濕答答的牛仔褲屁股口袋裏,很辛苦地撈了半天。
「有。」
瀨名垣在幹涸的水泥地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足跡,走到了柵欄外頭。後藤把西瓜懸掛在不鏽鋼的梯子上後,便默默地在遊泳池裏一再折返。他雖然也是穿著衣服就下水,但我已經覺得無所謂了。天氣這麼好,仿佛隻要手腳慢一點,旁邊這一池水就會被蒸發似的,如果還硬要再特地換上泳裝也是挺怪的。突然,我想起了那條清澈的溪流。光線雖然昏暗,通風卻很良好的老家,流經門前的水聲。
「真誌喜,我忘了塗防曬油了啦。」
外山,啪噠啪噠地走了過來,濕成有如血色般的洋裝,一直滴著水。她用兩手扭幹長及背後的咖啡色頭發。本田帶著微笑,抬頭看著曬成健康膚色的外山,示意她坐到自己旁邊陰涼的地方。外山聽話地坐了下來,猶豫了一下後,隔著本田看了我一眼。
「真誌喜。他不是宇佐見老師嗎?教國語的。」
本田納悶地擱下手中的書,整個人靠在柵欄上。
「你現在才問這個不是很奇怪嗎?讓我們進來的就是老師呀。」
喔。這下外山覺得更可疑了。
「老師,你是不是有什麼把柄落在太一的手裏?」
她直搗問題的核心。
「沒有。怎麼會呢?」
無趣的老師,我知道學生們都是這樣說我的。我對於自己能不動聲色,態度坦然地把問題打發掉的表現感到滿意。不但如此,我還試著問了自己一直放在心上的問題。
「你們是什麼關係啊?」
本田的周遭就像是裝了一麵防彈玻璃,而瀨名垣又讓我很難對他啟齒提出這個問題。但麵對這個傻裏傻氣的少女,我卻能很容易地就問了出來。
「你問我『什麼關係?』?」
少女重複著那句愚蠢的話:「當然是朋友羅。」
「可是,那位瀨名垣先生並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呀。」
外山笑得很開心,本田也笑到抖肩。有哪裏不對勁嗎?我感覺自己的臉都紅了。
「『瀨名垣先生』。跟他好不搭喔。」
「美鈴。」
本田喝叱一聲,看到我低著頭不知所措地揉著指頭,他似乎覺得很過意不去,於是趕緊說明。
「我們是青梅竹馬。美鈴就住在我家附近,而瀨名垣從小就常來我家玩,所以我們才會那麼熟。」
「至於秀郎呢,是因為他喜歡我。」
雖然她的確很可愛,不過神經這麼大條,還是讓人很不能理解。不過,本田好像已經司空見慣了。
「你自己還不是很喜歡秀郎。」
他半開玩笑地吐槽。外山有些不自在,突然沉默了下來,接著又像是要有所掩飾似的,用開朗的語氣說道。
「才不是呢。我喜歡的人是……」
「我嗎?」
瀨名垣不知什麼時候回到了這裏,他放下了手裏的瓶罐。「美鈴,你喝柳橙汁可以嗎?」
「謝啦。」
外山接過易開罐貼著臉頰。「哇啊,好冰唷。」
瀨名垣把茶遞給我和本田後,邊拉開自己無糖咖啡的拉環,邊站到了遊泳池邊。
「秀郎,幹嘛這麼賣力呀。咖啡我買回來了啦。」
仿佛回遊的鮪魚般遊個不停的後藤,終於在我們麵前停了下來。他泡在水裏,一口喝光了手中的咖啡。一頭紅發。經常蹺課跑到屋頂看書。我們在教員室裏,也常提到這個隻有成績好的學生。就連我們做老師的也很難判斷他究竟算不算是不良少年。當然,我也從來沒跟他聊過私人的話題。
本田起身伸展筋骨。
「上來啦,秀郎,肚子會著涼喔。」
後藤遵照本田的話,從泳池上到了岸上。他甩甩頭,跟個大型犬似地噴濺水滴。他脫掉身上那件白底紅花的夏威夷衫,隨隨便便地擰一擰,簡直連條抹布還不如,然後丟給本田。
「要吃西瓜嗎?」
本田看了一眼手表後,點點頭。
「可能還不是很冰,不過,時間也差不多了。」
說完,後藤就離開了,不一會兒回來時手上已經拎了一把木刀。把夏威夷衫掛到柵欄上鐵釘晾幹的本田,看了直傻眼。
「你沒帶刀子來嗎?」
外山倒是一派輕鬆地掛保證。
「沒問題啦。光是用那個,秀郎就能把西高的人頭給割下來了。」
我聽了嚇了一大跳。不過,本田卻已經停止聳肩,就連瀨名垣也從泳池爬了上來,滿腦子隻想著要怎麼樣才能讓西瓜固定在地麵上,對這番話一點反應也沒有。而且,他還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叼起了煙。
「瀨、瀨名垣。你不是還未成年嗎?」
「啊?」
瀨名垣有些不耐煩地抬起頭,不在乎地吐了一口煙。「我留過級,所以其實已經二十了。」
「騙人。」
本田冷靜的揭發,並不能構成讓事態好轉的要素,我的心閃過一抹空虛。
「跟老師聊過後,我的印象都改觀了耶。」
趴在池邊,隻把臉部貼著水麵玩的外山說道。「你在課堂上好陰沉。感覺超嚴肅的。」
「這位老師的確很陰沉。」
瀨名垣不懷好意地看了我一眼,最後再也耐不住性子,兩手撐住西瓜。「我來固定,你來切,秀郎。可別從我頭上切下去啊。」
隨著一記飽含水氣的悶聲,西瓜被剖了開來。汁跟籽刹時噴出。瀨名垣舔了舔沿著手流下的淡紅色汁液,接著又用指頭擦了擦臉頰。後藤把木刀浸到遊泳池裏,洗去西瓜汁。我因為覺得精神受到打擊,所以決定再度望向天空。積雨雲不知已在何時變成條狀,形狀整個瓦解,仿佛廣告氣球般隨風飄遠。
本田挑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碎西瓜,和玩著水的外山一塊將西瓜拿給了已經全身無力的我。瀨名垣和後藤。中間隔著西瓜麵對麵蹲著,專心吃著這個遭到破壞的果實。
「喂喂喂,真誌喜。」
原本一直看著水麵的外山,突然抬起頭叫著本田。
「嗯?」
本田一手拿著西瓜,在外山身旁蹲了下來。強烈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照射在本田的頸脖子上。
「要是有房子沉在水底的話,應該會很有趣吧。」
外山口氣興奮地說出心裏頭的想法。「水底有一座廢墟。我們可以潛到那個房子裏探險。把矮桌之類的家具重新固定好,再現被水淹沒的城市。啊,如果是歐式的房子也不錯。那種比較像會有幽靈出現。真希望能有那樣的遊泳池,這樣我就能去那裏玩耍了。」
「是嗎?我覺得很恐怖,一點都不喜歡。搞不好會沒辦法呼吸,永遠也浮不出水麵呢。」
本田把西瓜籽吐在掌心,並且學外山一樣趴下來看著水麵。
眼皮的背後,漸漸浮現出那些刻畫在記憶深處的綠色山脈的棱線。流過深山之間的溪穀。溪流沿線的小小房舍。我生長的地方。如今已不複存在的故鄉。
「外山,或許你會喜歡我生長的故鄉也不一定。」
原本一直看著水麵的二人回過了頭。雖然我也想過說這些要幹什麼,但打開的話匣子卻已經關不住了。對我來說,本田是一道特別的光輝,但對本田而言,我不過是一介普通的高中老師而已。當然,這一點對在場的其他人來說也是一樣的,不過是老師,不過是學生,就隻是那樣而已。然而,他們一開始的舉動,和這瘋狂夏日的烈日,卻麻痹了我的心。而且還奪走了正常的距離感,堅固的心房從此潰堤,奔流不止。
「我的故鄉已經沉在水底了。那是個很小的村莊。現在呢,則蓋了一座雄偉的水庫。」
應該是那樣的吧!我從來沒看過,已經有好幾年不曾回去過了。
「什麼!」
外山撐起身體。「真的有那種事啊!這麼說,老師你的家現在還在水庫底下羅?」
「沒錯。」
我閉上眼睛。「天氣好的時候.隻要從那座有如堡壘般的觀覽橋上往下看,就可以在清澈的綠水中,看到隨波蕩漾的村子。小河上的橋、雜貨店前的紅色郵筒,都還保有著原本的風貌,沉在水底。當然,還有我家的屋頂。」
突然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我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把西瓜吃得精光的瀨名垣和後藤,正拿著掃除用的水管清洗遊泳池邊的殘渣。西瓜籽慢慢滑近漸向池邊傾斜的側溝裏。後藤用刷子先把皮集中起來,再扔到柵欄另一端的花圃裏。瀨名垣拎著還在流著水的水管走了過來。他雖然瞄了我一眼,但卻甚麼話也沒說。
外山蹲在地上,搓著兩隻手,
「好棒喔。老師在水底的村子,不是鳥在天空飛翔,是魚在天空遊泳耶。」
我的話讓她興奮極了。瀨名垣體貼地拿水衝洗外山的手。本田也把手伸到了水管底下,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
「老師你的故鄉在哪裏呢?」
「M縣。」
瀨名垣也把水管拉到我這邊,替我衝去黏答答的西瓜汁。本田站了起來,確認柵欄上後藤的襯衫幹燥的程度。
「一點口音都沒有耶。」
「那是因為……」
我苦笑著。「我父母都過世了,而且又剛好是興建水庫的話題吵得正熱的時候……所以我從高中起就離開了村子。到目前為止的大半人生,我都是在這裏度過的。連家鄉話都忘了。就算要我說,恐怕也說不出來了吧。」
「老師,你真的不遊嗎?」
瀨名垣唐突地問道。夢想突然被搗毀的我,有些驚惶地站了起來。
「啊!我?我不遊。」
「真誌喜你呢?」
「我也不遊。」
「這樣沒問題嗎?」
「沒關係,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感到奇怪地聽著二人的對話,這時起身整理濕洋裝的外山衝著我笑。
「老師,你今晚有空嗎?」
「喂,美鈴。」
本田連忙打斷她的話,似乎很緊張似的,不過瀨名垣卻關上水龍頭說道。
「這有什麼關係嘛。」
「這樣比較節省時間。」
這些莫名其妙的話,聽得我心驚膽跳。本田皺著眉頭,將襯衫交到後藤手裏。
「瀨名垣……」
瀨名垣小心翼翼地把香煙塞回濕牛仔褲屁股的口袋裏。
「對了,」
他強行結束了剛剛的話題。「秀郎,你都安排好了嗎?」
「嗯!我需要你幫我扛東西。」
「0K、0K。那,我們先回家再說吧。」
本田憂心忡忡地看著驚愕不已的我。瀨名垣撿起一旁的書,交到本田手裏後,一把抓起他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老師,記得鎖門喔。」
穿上了涼鞋的外山,從我旁邊走了過去。
「老師,我們傍晚再來。」
少女神采奕奕地揮揮手。我還是弄不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隻能歎口氣,眺望著一切又歸於平靜的池畔。不久,我甩甩頭,關上柵欄的門,然後上了鎖。
「我的父母……?」
少年微微側著頭,說起話來略顯遲疑。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少年的聲音。少年有點沙啞的嗓音,就像嬉戲的貓咪般,溫柔地在我鼓膜上留下爪痕。
「是啊。像你這種年紀的孩子,怎麼可以自己一個人住在這麼老舊的房子裏呢?」
少年兩手緊握著串連大門的那根鐵棒。少年掌心的熱度,讓鐵棒釋放出一股血腥味。按了好久的門鈴,少年好歹總算是從裏頭走了出來,不過他就是怎麼也不肯打開大門,也沒有要請我入內的意思。
「我才不是隻有一個人呢。況且,要是我離開這裏的話,影子會很寂寞的。」
「可是,你父母很想見你呀。」
少年似乎被我的話給打動了。第一次正視我的那對眼睛閃爍不定,映照出他的猶豫。
「那個地方,很遠嗎?」
「有點遠。」
「那就沒辦法了。晚上要是我不在的話,影子會認為我背棄了它。」
少年垂下了眼睛。我為了讓他安心,趕緊加以補充。
「一個晚上就好。這樣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你太不了解影子了。」
他有些擔心背後的動靜,壓低音量繼續說下去。「要是我離開這裏的話,池塘裏的水就會滿出來,把這裏全都淹沒。」
「池塘?」
我詫異地反問。
「沒錯。就是後院的池塘。」
「這就傷腦筋了,可是……」
我順勢接過他的話,並且打算繼續說服他,但少年卻哀傷地搖搖頭打斷了我的話。
「我已經不記得媽媽長什麼樣子了。」
少年放開門上的手,往後退了一步,擴大了與我之間的距離。灰色厚重的雲層之間出現一道縫隙,久違的太陽遍灑四周。門的影子,一聲不響地降落在少年身上,仿佛籠欄,將他囚禁。
值班室的窗戶傳來拍打聲,我慌慌張張地抬起了頭。好像有人躲在窗台下鬼鬼祟祟地移動著。房間已不知在何時悄悄染上了晚霞的色彩,長長黑黑的影子延伸在榻榻米上。我整理了一下稿紙,又繼續埋首寫了起來,這時,從職員出入口進來的外山,大聲嚷嚷地走進了值班室。
「老師,你知道我剛剛有拍窗戶嗎?」
「嗯。」
我站起來,穿上木屐。「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看到後麵跟著進來的瀨名垣和後藤,我一時啞口無言。他們的兩隻手上都拎了一大堆的啤酒和酒,穿著鞋就大棘棘走到了走廊上。
「嗨,老師。你還在寫啊?」
聽到瀨名垣帶著嘲諷的話,我就一把火。
「你們到底在想些什麼!這裏是學校耶。」
「也沒什麼啦!我們隻是覺得這裏的視野很好。」
「視野?」
外山硬把她帶來的下酒菜塞到我的手上。
「今晚有煙火秀耶,老師。」
搬來幾張正下方那問教室的桌椅後,屋頂立刻成了煙火秀的觀景台。在這個漫長夏日即將結束的時刻,盡管太陽仍依依不舍地照射大地,但卻也不得不一點一點的沒入西方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