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章(1 / 3)

十二月二十四日

明廣從錢包的裏麵拿出一張使用過的電話卡,插入公用電話機中,拿起話筒。他已經記不清上一次使用這張電話卡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公用電話在公寓林立的道路旁邊。他將電話亭的門關上,周圍環繞著的聖誕歌曲的聲音變小了。他透過電話亭透明的外壁,觀察著周圍正在購物的人群的身姿。

他沒有回阿滿家,而是在外麵湊合了一宿。太陽升起的時候,他站在幾乎沒有車輛通過的馬路上眺望著。如果被警察抓到的話,會有好一陣子看不到朝陽了吧。他思索著,覺得無論如何也要最後看一次升起的朝陽。然後他在路上來回走著,考慮著是不是要給老家打個電話。決定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

電話卡裏剩餘的時間在電話機的液晶屏幕上顯示了出來。因為老家離這裏挺遠,所以能用的通話時間並不算長。

他按下老家的電話號碼,擔心著應該怎麼和家裏人說話。家裏人如今會怎麼看自己呢?周圍的鄰居們又會怎麼看自己的家裏人呢?他一想這些就傷心,但即使這樣,這通電話也非打不可。

呼叫音鳴叫了幾聲,有人接起了電話。

“喂。”

是母親的聲音,他馬上就聽出來了。雖然已經有半年沒有聽過這個聲音了,但這是他從小時候就無比熟悉的聲音,他不可能聽錯。他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費了好大勁才擠出一句話。

“媽媽。”

瞬間,電話那麵沉默了起來。

“明廣?”

她的聲音相當驚訝。

“你現在在哪裏啊!”

他覺得即使告訴母親自己現在在哪兒也無所謂,就向母親說明了自己現在在何處。因為這個地方距離鬆永死去的車站實在是太近了,所以母親很驚訝。她還以為好一段時間沒有明廣的消息,他一定能逃得遠遠的。

母親並沒有大聲怒罵,反而對兒子願意跟自己說話,告訴自己現在的情況表示感謝。

警察跟她聯絡的時候,母親有多麼驚訝,有多麼擔心,明廣清楚得很。母親好幾次問他,你還好嗎,他都是硬著頭皮回答沒有關係。話筒的那邊,能聽見母親抽泣的聲音。他的胸口陣陣作痛,以前他也讓父母操心過,但卻從沒像這次這樣鬧得這麼大。

他從母親的話中了解到了兄弟和親戚們的近況,也清楚了在遠方,家人因為自己的事情而受到牽連。

自己在這個社會中,已經被視為一個殺人後潛逃的殺人犯了,明廣再次了解到了這點。

“你沒有打算去自首嗎?”

母親戰戰兢兢地問道。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著。想必她為了勸逃亡中的兒子自首,下了很大的決心吧。一想到母親為自己的付出,明廣就覺得很抱歉。

“打完電話後,我就去。”

“這樣啊。”

母親好像放下心來了。

“不過,在那之前,我有一件必須說的事情。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打的電話。

他很緊張,握緊了電話的聽筒。他通過透明的牆壁,看到了被裝點一新的商店櫥窗。聖誕節的燈飾就像是星星一樣閃爍著。

“即使我跟警察說這件事,他們想必也不會信吧。如果被拘留了的話,我也就跟外界失去了聯係。所以必須在進入拘留所之前說清楚。”他想要告訴母親,自己是無辜的。不過電話卡上的通話時間快要用盡了,恐怕沒辦法說得很詳細了。

因為電話亭是完全封閉的,所以看起來比外麵要溫暖。但實際上,明廣感覺自己就像呆在冰箱裏一樣。這裏麵充斥著冰冷的空氣。為了避寒,他將從阿滿那裏借來的大衣緊緊地裹在身上。

這種寒冷的感覺,讓他想起了鬆永死的那天早上。那天早上,灰色的薄雲籠罩著天空,整個世界仿佛都被染成了灰色,模模糊糊的。這種模糊感是不是因為自己對那件事情已經記不清了呢?早晨的風景,胸膛內側的寂寞感,和孤獨的寒意,混雜在他的記憶裏。

鬆永死後,站員就急忙趕了過來。如果當時不逃跑,而是留在原地將自己的所見直接講出來的話,就不至於落到今天這般田地了。

那是十二月十日的早晨。

在急行電車取走了鬆永的性命之後,明廣看到了那個女人。她和明廣四目相對,然後一臉恐怖地逃跑了。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因為他通過檢票口後,隻在站裏看到了鬆永一個人,根本沒有她的身影。

不過,他對這女人的長相有印象。他以前見過她一次,她是當時和鬆永一起等車的那個女人!而且,她很可能就是鬆永跟同事吹噓的時候,說的那個玩玩就甩掉的女人。

明廣因為聽到了鬆永正在哼的歌,所以喪失了殺意,遠遠地躲到了後麵。

突然間,有一雙細細的手腕從視線外伸過來,從背後推了鬆永一下。他越過專門為視覺障礙者所鋪設的黃色點字磚,跌落到電車的前方。

明廣根本來不及出手相助,急行電車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掉下去的他一臉驚訝地望向站台上的明廣。明廣的身邊,就是那位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女人。但在鬆永望向她之前,轟鳴著的巨大鐵塊就撞向了他。就好像是用勺子輕輕撈起燉菜一樣,他的身體瞬間就飛了出去。

明廣愣了一陣,然後望向旁邊的女人。

女人就像戴著麵具一樣麵無表情。不知她是望著電車駛過後的鐵道,還是望著車站對麵的建築物。不過,她的麵無表情,也隻是電車刹車後的那短短的一瞬間。

她轉頭斜著臉看著明廣,就好像不在意現場是否有目擊者一樣。她對鬆永的殺意竟強到了這種程度嗎?

然後,她轉過身,從明廣身邊逃跑了。她從站台的一端飛跳下去,然後瞬間消失了。這期間,明廣隻是呆立著,就連她逃跑的線路都沒怎麼看清楚。

緊接著,檢票口處的站員就打開了門,飛奔出來。

明廣之所以不知所措,慌慌張張地逃走,或許也是因為感受到了和那女人相同的恐怖吧。

他覺得站員很有可能察覺到了他之前對鬆永抱有的殺意。他甚至有點分不清楚,剛才殺死鬆永的是那個女人還是自己,亦或是自己的殺意化作了那個女人的形態?事情如此突然,他的腦子裏一團混亂。

雖然他對鬆永抱有殺意,但自己太不中用了。難不成真的是靈魂深處的什麼東西化作了她的形態,代替自己殺死了鬆永?或者自己見到的隻是幻覺,其實是親自下的手嗎?

他跑向那個女人消失的地方,跳下站台。那裏的鐵絲網已經破了,想必她也是從那裏進來的。剛才她就是趁著明廣離開鬆永身邊的時候,犯下了罪行吧。

明廣穿過鐵絲網的破洞,逃走了。他的腳步聲回響在冰冷結凍的柏油路上。

那個女人的確就是以前同鬆永一起搭乘電車的那個。如果說她是鬆永的前戀人的話,那她的殺意從何而來,就很容易推測出來了。這樣一想,明廣也確信了,殺鬆永的人並不是自己。

這樣一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就很明了了——那就是抓住那個逃跑的女人。

他奔跑著,搜尋著那個女人。如果找不到她的話,自己就會成為嫌疑人。因為站員並沒有看見那個女人。電車的司機和乘客是否看到了那個女人呢?如果沒人能替自己作證的話,誰都會認為是自己推下了鬆永。因為自己逃走了,這恰恰可以成為作案的依據。

明廣跑了很長時間,但一直沒能找到那個女人。

路上擦身而過的女人,站著跟人說話的女人,他都一個一個細細看過了,但沒有一個長得像那個把鬆永推下站台的女人。

他喘著粗氣,腳也累得動不了了。他停在距離十字路口不遠處的飲食店門口,散亂的呼吸化作白霧,消失在空氣中。

他冷靜下來,望著周圍的行人,他這才發現,自己漫無目的地尋找很難成功。

在十字路口的斑馬線前,有一位正在上班途中的女性,好像是在等待信號燈變綠。雖然發型跟那個女人很像,但當她轉過臉來時,那張臉卻是完全陌生的。

明明身邊有人,卻還是犯下殺人的罪行,這個女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呢。他覺得對方應該是沒有計劃,而是突發式的犯罪。現在,她應該是躲在某個地方。她是會為剛才的殺人行為而感到無比恐怖,還是在考慮著要不要去自首呢?

其他人取代自己作為嫌疑人被追捕的消息,如果傳入了她的耳中會怎麼樣呢?因為他人被追捕而讓自己的罪行不被懷疑,這樣,她因殺人而不得不贖罪的人生又會重放光明了吧。明廣的行為對她而言,就像一道驅逐了所有陰影的光。這種不需自首可以逃過懲罰的機會,對她來說魅力無窮。但是對明廣而言,這可是毀滅性的打擊。

他本來想要去警察那裏,但是,他不確定他們是否會相信他。

明廣無力地向著車站走去。現在那個站員,一定已經將不法分子逃出車站的事情報告給警察了吧。

在沒有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他回到能看到沿著鐵路的綠色鐵絲網的地方,這裏離車站已經很近了。如果現在有警察叫住他,詢問他是否就是今天逃走的那個男人,他也不想再逃了。

他越來越接近車站了,他能夠看到停止的急行電車,和圍觀的人群。很多人隔著鐵絲網眺望著車站裏麵,鐵路上也有不少穿著工作服的人,似乎是在進行什麼工作。他們是鐵路公司的人還是警察呢?應該是在處理鬆永的屍體吧。不知不覺,他的腳停了下來。

將鬆永推落的女人,可能還會來這個車站。因為她和鬆永搭乘同一輛電車,這個可能性實在不算小。

如果這樣的話,躲在某個地方守著,等那個女人再次出現也不是不可以啊。如果她來的話,就立刻出去逮住她,不來的話再去警察那裏也不遲。

他不知道警察會不會相信他說的話,搞不好會有被逼迫強行認罪的可能。如果那樣的話就太可怕了,倒不如自己先找出犯人,然後再跟警察說明。考慮完之後,他也下了決心。

不過又來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藏在哪裏比較好。必須是不會被人找到,但又能時常盯著車站的地方。

他知道一個非常合適的地方。

但是,他卻猶豫著這是否合乎倫理。潛藏在那個地方,私自觀察著別人的家庭生活,並且利用這那個人身體上的殘疾,這讓他覺得有些不妥。

他遠望著灰色天空下不自然地停著的電車,和周圍忙碌作業的人群。又有一個人經過明廣身邊,衝過去看著熱鬧。他下定決心,然後朝著那棟房子走去。

他對著話筒宣稱自己並沒有殺人,母親的回答是她相信明廣。她是真的相信,還是隻是為了讓兒子放心,明廣並不清楚。但是,明廣確實很感謝母親能這麼說。

電話機的液晶屏上顯示卡的點數已經不足了。

“我差不多該掛電話了。”

他向母親說明,電話卡上的點數快要用盡了。在這期間,液晶屏幕上的數字越變越小。

他不得不去自首了。他不清楚要警察相信自己的話需要花多長時間,因為自己已經逃離犯罪現場兩星期了,這是個鐵一樣的事實。就算自己反複解釋,警察也未必會相信。

他對鬆永的確抱有殺意,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他也根本沒有必要逃。自己現在所陷入的困境,就是對自己曾產生殺掉鬆永這個想法的懲罰吧。其實這種懲罰也並非沒有道理,對別人產生殺意本來就不應該。

“那麼再見了。”

他對母親這麼說的時候,電話卡也用盡了。明廣放下話筒,走出電話亭。他混雜在人群當中,向著警察局走去。

他一邊走著,一邊對能否洗刷冤情感到不安。審訊一定是很嚴厲的吧。這樣的話,曾經對他抱有殺意的自己,會不會一時糊塗,而代替那個女人承擔下罪名呢?

他與前來購物的一家人擦肩而過。母親握住孩子的手,望著店鋪的櫥窗。櫥窗上用噴霧劑畫著一個聖誕老人的形象。

明廣將從阿滿那裏借的大衣拉緊。突然,他覺得胸前好像多了什麼東西,就好像外套的材料格外硬一樣。

他一邊走一邊用手尋找著大衣的裏側,那裏有一個暗袋。他以前沒有注意到。

暗袋裏有什麼東西。明廣打開暗袋,發現了幾張照片。從周圍的風景來判斷,這可能是阿滿站在公園裏拍的照片。

照片一共有四張。阿滿站在公園裏照的照片一共有三張,每一張照片裏她都望向遠方,不過她也看不見鏡頭在什麼地方吧。天氣似乎很不錯,頭頂上的天空湛藍無比。

最後一枚照片並不是在室外照的,好像是在哪個餐廳裏,因為桌子上攤開放著菜單。阿滿坐在桌子的一側,被當成背景的咖啡廳的餐館內放著很多用陶製成的小動物。

明廣停下腳步,細細品味著最後一張照片。他在人頭攢動的人行道上突然停下來,後麵的人撞到了他的身上。但是,他完全不在意那些不滿的人們的灼人視線。

他心跳加速,動脈跳動的聲音甚至能清晰地傳到耳中。聖誕歌曲的喧囂從他的身邊完全消失。

因為,那最後一張照片上,居然照著殺掉鬆永的那個女人!她與阿滿並排笑著,穿著服務員的製服,很有可能是在這裏工作。難不成她是阿滿的朋友?

是的,這絕不是偶然!

明廣立刻向著阿滿的家跑去。

阿滿一邊聽著別人哼著鈴兒響叮當的旋律,一邊把碟子端到客廳的被爐上去。她有一種父親還活著的感覺。父親一直都喜歡一邊哼著歌,一邊在起居室裏讀報紙。

正當她思緒萬千的時候,鼻歌停止了。

“阿滿,把杯子也拿過來。”

佳繪說道。

再過一會兒,她做的燉牛肉就好了。然後就可以切蛋糕,正好能趕上電視裏的電視劇重播。

廚房裏燉牛肉的香氣四溢。黑暗中回響著佳繪在廚房裏走路的聲音。阿滿想象著從鍋裏冒出的熱氣碰到冰冷的窗玻璃時變成水滴的景象。現在屋裏的空氣又濕又暖,這個氛圍很適合做飯。

前天她與佳繪吵架。然後在昨天和好。今天就如期舉辦了這場小小的聖誕聚會,她感到有點不可思議。雖然之前經常和她一起出去,但很少連續三天都碰麵過。

她又重新思考了一下,發現佳繪在她的人生中還真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呢。她一邊笑著一邊說話,就如空氣一般地環繞在阿滿身邊。就是因為她的提議,所以才有了這個聚會。如果是自己一個人的話,不管是聖誕節還是正月,她都會當做沒有一樣默默度過吧。

她回想著,如果沒有明廣的話,自己現在根本不可能和佳繪這樣相處。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實在是無可替代的寶物。從父親的葬禮結束,到兩周之前,自己的心裏何時這麼充盈過?

他如今到底身在何方?

她聽到佳繪關掉爐火的聲音。

“對了,我去買爆竹怎麼樣?你喜歡爆竹嗎?”

阿滿的腦中浮現出圓錐形的爆竹形象,心中不禁一喜。

“可能很喜歡吧。”

拉開爆竹的那一刹那,會有無數卷起來的細長的色紙從裏麵飛出來,雖然自己看不到,但爆竹破裂的手感和手中殘餘的火藥味應該會很有意思。

“我或許很喜歡那種火藥的氣味鑽進鼻子的感覺呢。”

“那我就去買了,附近的便利店應該會有吧。”

來回大概要15分鍾。等佳繪回來再切蛋糕也來得及吧。

她想送走佳繪後,順便查看一下郵箱。雖然幾乎沒有會給自己寄信的人,但有時候會有些明信片什麼的。阿滿雖然不能讀,但有時候佳繪來家裏玩的時候會請她代讀。

“如果前麵的便利店沒有的話,我會去其他的找找。”

佳繪說完就走了。她將手放在門把手上,聽著她遠去的腳步聲。

她向天空望去,黑暗之中有一個模糊的小紅點。因為自己幾乎看不見,所以閃閃發光的太陽也隻是這樣。從她所見可以分辨出天空是否被雲層覆蓋以及現在的大致時間。

現在的天空非常晴朗,雖然剛過正午,但空氣依然很冷,涼風刮到自己臉上有一種刺骨的感覺。

他現在應該會躲在什麼地方躲避著寒風吧。今天一整天,她滿腦子都是明廣的事。和佳繪講話的時候,或是聽著“鈴兒響叮當”的時候,他總是會突然在阿滿的腦海中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