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借力東風(2 / 3)

“呀,”唐儷辭擊掌三聲,“可是唱的醉曲,卻無醉意,滿臉的笑,真是唱得沒有半點真心真意,全然口是心非。”他也是麵帶微笑,語調溫柔,並無玩笑的意思。

“二十三年來從未醉過,我不知道喝醉的感覺是怎樣,”宛鬱月旦歎了口氣,“你醉過嗎?”他溫柔的眉眼看著唐儷辭,“看起來很醉,實際上醉不了,可會很累?”

“那看起來不醉,也根本醉不了,豈非更累?”唐儷辭唇角微勾,酒暈上臉,唇色鮮豔異常,猶如染血,“我醉過。”

“醉,是什麼感覺?”宛鬱月旦道,“可是好感覺?”

“是什麼樣的感覺……你如果肯和我這樣喝下去,三天之後,你就知道什麼叫醉……”唐儷辭說這幾句唇齒動得很輕,眼簾微閉,就如正在人耳邊柔聲細語,雖然此刻並非真正親近耳語,若有女子看見他如此神態,必會心跳,然而宛鬱月旦什麼也看不見。

“聽起來很誘人,可惜我沒有時間……”宛鬱月旦道,“風liu店崛起江湖,既然雁門蕭家都遭滅門,動土都動到國丈府上,那麼來我這裏也是遲早的事。”他提起了酒壺,壺裏隻剩最後一口酒,打開壺蓋宛鬱月旦一口喝了下去,微笑道,“隻是不知道是誰先到,誰後到?”

“你為‘名利義’三字借力給我,不知到時可會後悔?”唐儷辭舉杯對空中敬酒,身子往前微微一趨,他在宛鬱月旦耳邊悄聲問,“若有人血濺山前,你可會心痛?”

宛鬱月旦臉色不變,柔聲道,“你說呢?”

“我說……你這人最大的優點,便是做事幹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最大的缺點,是骨子裏溫柔體貼,不管表麵上怎樣的無動於衷,心裏總是會疼痛、會受傷……”唐儷辭躺回椅中,舒適的仰望天空,“有時候,甚至會自己恨自己……是不是?”

宛鬱月旦微笑,“你這人最大的缺點,是狠毒猖狂,根本不把別人當一回事;最大的優點……卻是不管你如何歹毒,做的都不是壞事;最奇怪的是分明你這人可以活得比誰都瀟灑快活,卻偏偏要做一些和自己渾不相幹,對自己隻有壞處沒有好處的事。”

“我?我為江湖正義,天下太平,我做一些和自己渾不相幹的事,是蒼生之幸。”唐儷辭輕輕的笑,“我和你不一樣,不為誰傷心難過。”

“總有一天,會有人讓你知道傷心的滋味……”宛鬱月旦道,“就像總有一天,我會知道醉的滋味……對了,聽說你出現江湖就一直抱著個嬰孩,那嬰兒現在哪裏?怎不見你抱著?”

“鳳鳳?”唐儷辭仍是輕輕的笑,“問這話是什麼意思?想知道我的弱點?貓芽峰太冷,我把他寄在別人家中。”

“你很執著那孩子,那是誰的孩子?”宛鬱月旦問,此時天色漸晚,他雖看不到暮色,卻感到山風漸漸涼了。

“一個女人的孩子。”唐儷辭道,如桃李染醉的臉頰酒暈已褪了一些,眼色卻仍似很迷離。

“哦?”宛鬱月旦淡淡一笑,沒再問下去。

正在此時,鐵靜緩步而來,“啟稟宮主,有人闖山。”

正在他說話之間,兩人已遙遙聽見對麵貓芽峰主峰傳來打鬥之聲,宛鬱月旦眉頭微蹙,“誰在水晶窟裏?”水晶窟,便是通向碧落宮的那條冰雪通道。

“本宮上下遵循宮主之令,棄守水晶窟,現在水晶窟裏的是池雲和沈郎魂。”鐵靜淡淡的道,“但闖山的是成縕袍。”

唐儷辭和宛鬱月旦相視一眼,均感訝然,中原劍會居然讓成縕袍出手到碧落宮要人,真是出人意料,此人武功絕高,目空一切,連餘泣鳳也未必在他眼裏,怎會聽劍會指揮?卻聽鐵靜繼續道,“成縕袍身負重傷,闖入水晶窟,池雲沈郎魂守在水晶窟中,阻他去路,成縕袍仗劍衝關,三個人打了起來,隻怕片刻之後便有結果。”

他說得麵不改色,宛鬱月旦和唐儷辭都是吃了一驚,宛鬱月旦站了起來,“成縕袍身受重傷?他不是為劍會要人而來?是誰傷了他?”唐儷辭道,“他重傷闖碧落宮,定有要事。”說話之間,對麵山峰隱約的刀劍聲已停,隨即兩道人影一晃,池雲沈郎魂攜帶一人疾若飄風,直掠唐儷辭麵前,沈郎魂手上的人正是成縕袍。

“他受的什麼傷?”宛鬱月旦看不見成縕袍的傷勢,出口問道。“他身上一處外傷,隻是皮肉受創,還傷得很輕,糟糕的是他的內傷。”池雲冷冷的道,“這人身負重傷還能從水晶窟一路衝殺過來,要不是衝到懸崖前力盡,我和沈郎魂不下殺手還真擋不住,這麼好的身手,世上居然有人能令他受如此重傷,真是不可思議。”沈郎魂一手按住成縕袍脈門,成縕袍已經力盡昏迷,毫不反抗,他淡淡的道,“這傷傷得古怪,似乎是外力激起他內力自傷,走火入魔,真氣岔入奇經,傷勢很重。”

“可有性命之憂?”宛鬱月旦道,“鐵靜將他帶下客堂休息,請聞人叔叔為他療傷。”鐵靜應是,沈郎魂道,“且慢,這種傷勢不是尋常藥物能治,成縕袍功力深湛,要為他導氣歸元,救他命之人的內力要在他之上,碧落宮中有比成縕袍功力更深的高手嗎?”鐵靜一怔,宛鬱月旦沉吟,“這個……”成縕袍身居劍會第二把交椅,要比他功力更高,舉世罕有,就算是餘泣鳳也未必能比成縕袍功力更深,碧落宮少則少矣,老則老矣,青壯年多在祭血會幾次大戰中傷亡,要尋一個比成縕袍功力更深之人,隻怕真是沒有。“就算是碧漣漪也未必能和成縕袍打成平手,”沈郎魂淡淡的看向唐儷辭,“你說呢?”

唐儷辭坐在椅中微笑,“我自然是能救他。”宛鬱月旦聞言眼角褶皺一舒,眉眼略彎,笑得很是開心,“那勞煩你了。”池雲斜眼看唐儷辭,“你自忖功力比他高?”唐儷辭溫文爾雅的道,“當然。”池雲冷冷的道,“那還真看不出來你有這種水準。”唐儷辭微微一笑,“韜光養晦,抱含內斂,方是為人正道,如你這般張揚跋扈,難怪處處惹人討厭。”池雲冷冷的道,“我便是喜歡惹人討厭。”鐵靜嘴角微露笑意,不知是覺得唐儷辭自稱“韜光養晦”、“抱含內斂”好笑,還是覺得這兩人鬥嘴無聊。沈郎魂麵色淡淡,將成縕袍提了起來,轉身往唐儷辭房中走去。

半日之後,午夜時分。

成縕袍沉重的呼出一口氣息,頭腦仍是一片暈眩,緩緩睜開眼睛,三十來年的經曆自腦中掠過,記憶之中自出江湖從未受過這種重創,也從未吃過這種大虧,依自己的脾氣必認為是奇恥大辱,不料心情卻很平靜,就如自己等待戰敗的一日,已是等了許久了。

房中未點燈燭,一片黑暗,窗外本有星光,卻被簾幕擋住,光線黯淡之極,隻隱約可見桌椅的輪廓。這裏是哪裏……他依稀隻記得重傷之後,人在冰天雪地,隻得仗劍往雪峰上闖,闖入一冰窖之後,窖中有人阻他去路,至於是什麼人?他那時已是神智昏亂,全然分辨不出,之後發生了什麼更是毫無記憶。深深吐納了幾下,胸口氣息略順,內傷似已好轉許多,究竟是誰有如此功力能療他傷勢,這裏又究竟是何處……調勻呼吸之後,視線略清,隻見房中無人,桌上擺著一座小小的紫金香爐,花紋繁複,幾縷輕煙在從窗戶簾幕縫隙中透入的幾絲微光中嫋嫋盤旋,卻是淡青色的,不知是什麼香,嗅在鼻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隻覺心情平和。

慢慢坐起身來,知曉已是夜半時分,成縕袍調息半晌,下床掛起簾幕,打開窗戶,隻見窗外星月滿天,綠樹成林,而山風凜然,遠望去仍見雲海,顯然自己所在是一處山頭。山風吹來,眩暈的神智略略一清,頓感心神暢快,而神智一清之際,便聽見一絲極微弱、極纖細的樂聲,自不遠之處傳來。

樂聲非簫非笛,似吹非吹,不知是什麼樂器,能發出如此奇怪的樂曲,而曲調幽幽,並非天然形成的風聲。成縕袍循聲而去,靜夜之中,那樂聲一派蕭索,沒有半點歡樂之音,卻也並非悲傷之情,仿佛是一個人心都空了,而風吹進他心竅所發出的回聲。不知為何,成縕袍突然想起十多年來征戰江湖,為名利為公義,為他人為自己,浴血漂泊的背後,自己似是得到了莫大的成就,但更是雙手空空,什麼都不曾抓住。

循聲走到樹林盡頭,是一處斷崖,樂聲由斷崖之下而來,成縕袍緩步走到崖邊,舉目下看,隻見半山崖壁上一塊突出的岩台,岩台上草木不生,一顆幹枯衰敗的矮鬆橫倒在岩台上。一人將矮鬆當作凳子,坐在鬆木上,左手拿著半截短笛,右手食指在笛孔上輕按,強勁的山風灌入笛管,發出聲音,他食指在笛孔上逐一輕按,斷去的短笛便發出連續的樂聲,笛聲空寂,便如風聲。

這人是唐儷辭。

怎會是他?

坐在這狂風肆虐,隨時都會跌下去的地方做什麼?這人不是不分青紅皂白,要追查猩鬼九心丸之密,自命以殺止殺,自命是天下之救世主,半夜三更,坐在斷崖之下做什麼?思考天下大事?成縕袍麵帶嘲諷,滿身yu望,充滿野心的人,也能學山野賢人,吟風賞月不成?

坐在這狂風肆虐,隨時都會跌下去的地方做什麼?這人不是不分青紅皂白,要追查猩鬼九心丸之密,自命以殺止殺,自命是天下之救世主麼?半夜三更,坐在斷崖之下做什麼?思考天下大事?成縕袍麵帶嘲諷,滿身yu望,充滿野心的人,也能學山野賢人,吟風賞月不成?他唇齒一動,就待開口說話,突地背後不遠處有人輕輕歎了口氣,“噓……切莫說話。”聽那聲音,溫柔年輕,卻是一位少年,看樣子他已在崖上坐了有一陣子,山風甚大,他氣息輕微,自己重傷之後卻沒發覺。成縕袍回頭一看,隻見十來步外的一棵大樹之下,一位淡藍衣裳的少年背靠大樹而立,仰臉望天,然而雙目閉著,似在聆聽。

“你是誰?”成縕袍上下打量這位藍衣少年,如此年紀,如此樣貌,位居雪峰之上,莫非這人是——淡藍衫子的少年道,“我姓宛鬱,叫月旦。”成縕袍眼瞳起了細微的變化,“這裏是碧落宮,是你救了我?”宛鬱月旦搖了搖頭,“救了你的人在崖下。”成縕袍淡淡哦了一聲,“果然……”宛鬱月旦手指舉到唇邊,“噓……禁聲……”成縕袍眉頭一皺,凝神靜聽。

在狂嘯的山風之中,崖下岩台斷斷續續的笛聲一直未停,糾纏在剛烈如刀的山風嘯響中,依然清晰可辨。聽了一陣,成縕袍冷冷的道,“要聽什麼?”宛鬱月旦閉目靜聽,“他是一個很寂寞的人……”成縕袍冷冷的道,“行走江湖,誰不寂寞?”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他是一個很寂寞的人,但你聽他的笛聲,他自己卻不明白……他並不明白自己很寂寞,所以才有這樣的笛聲。”成縕袍道,“是麼?”宛鬱月旦道,“成大俠不以為然?”成縕袍淡淡的道,“一個狂妄自私,手段歹毒,滿腹野心的人,自然不會明白什麼叫寂寞。”宛鬱月旦睜開了眼睛,“狂妄自私,手段歹毒,滿腹野心……成大俠以為唐儷辭崛起江湖,追查猩鬼九心丸之事,是有所野心,想成就自己的名聲、地位,將江湖大局攬在手中,而獲得心中的滿足,並非真正為了天下蒼生。為此唐儷辭不擇手段,絲毫不在乎是否會枉殺無辜,未對武林做出任何交代,便動手殺人,攪亂江湖局勢,導致人心惶惶。這十二個字的意思,可是如此?”成縕袍冷冷的道,“算是吧。”

“但在我看來,他插手江湖局勢,並不是全都為了掌握江湖大權,成就名聲地位。”宛鬱月旦慢慢的道,“當然……他是一個充滿yu望的人,名利、公義、權勢、地位、金錢,每一樣他都要牢牢掌握,而以唐儷辭之能為,也都掌握得了,但是……他最強烈的yu望,卻並不是對這些東西的渴求。”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輝,煞是好看,“……是對情的渴求。”

成縕袍冷冷的看著宛鬱月旦,宛鬱月旦緩緩的說了下去,“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所以——他要拯救江湖——因為他過去的好友,希望他做個好人……理由,隻是如此簡單而已。”成縕袍淡淡的道,“你似乎很了解他?”

宛鬱月旦緩緩轉過身來,麵對著傳來笛聲的山崖,“我和他……就如同彼此的鏡子,都能將對方照得很清楚。”成縕袍冷冷的道,“今夜和我談話的目的,莫非是想告訴我唐儷辭是個重情重義的大好男兒,而要我劍會對他刮目相看?”宛鬱月旦微笑,“有時候人做事和說話不一定要有目的,隻是心中在想的時候,遇到合適的人和合適的地點,便很自然的說出了口。”成縕袍嘿了一聲,冷笑不答。

山風突地增強,變得越發淩厲,風中的笛聲隨之淹沒,兩人耳邊都隻聽狂肆無邊的呼嘯之聲,伴隨著崖下枯枝斷葉的折斷崩裂之音,宛鬱月旦聽了一陣,“今夜是風嘯之夜,高山雪峰氣候變化無常,叫他上來吧。”他緩緩說完,轉身往樹林中走去,視線雖然不清,但道路走得熟了,和常人無異。

這位相貌溫和的少年宮主,雖無攝人的氣勢,不會武功,但言談之間絲毫不落人下風,的確是難得一見的人才。成縕袍往前幾步,踏在崖邊,山風掠身而過,頓感氣息閉滯,心裏微微一凜,這山風非同尋常,若是常人,隻怕立刻被卷上天去,他內傷初愈,真氣未複,站在崖邊竟有立足不穩之感。往下一看,隻見唐儷辭已從那枯樹上站了起來,但他不是要起身回來,卻是踏上枯樹之顛,站在風口,足臨萬丈深淵,就此目不轉睛的看著足下那不可預測的冰川雲海,足下枯樹咯咯作響,隨時可能在狂風中斷去,他銀發披散,衣袂在風中幾欲碎裂,突地閉上眼睛,舉起手中斷笛,輕輕轉了個身,猶如舞蹈。

驟然一道劍氣襲來,白芒一閃,破開山風雲氣,直襲唐儷辭足下枯樹。唐儷辭聞聲揮笛相擋,隻聽“叮”的一聲金鐵交鳴,他手中握的卻是半截銅笛,受此一劍之力,足下枯樹應聲而斷,墜入萬丈深淵,他縱身而起,輕飄飄落上崖頂,對出劍之人微微一笑,“起來了?”

“你不是要跳下去?我斷你立足之地,你又為何不跳?”成縕袍冷冷的道,“上來做什麼?”唐儷辭道,“豈敢,我的性命是成兄所救,我若跳了下去,豈非辜負成兄一片美意?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他的衣裳在狂風中略有破損,發髻全亂,自雪峰刮上的冷風吹得他臉頰通紅,桃顏李色,隱隱浮過一層豔麗之意。

“半夜三更,百丈斷崖,有何可看?”成縕袍負手轉身,“還是在反省,被你攪得天下大亂的江湖,該如何收拾?”唐儷辭微微一笑,“半夜三更,百丈斷崖之上,狂風大作,正是好風景好時辰,你雖然沒有看見,難道沒有聞到麼?”成縕袍微微一頓,“聞到?”唐儷辭袖袍一拂,“聞到這風中的香氣,桂花、蘭草、玫瑰、茉莉等等一應俱全,好生熱鬧。”

“香氣?”成縕袍驀然省起,“難道——”唐儷辭左手徐徐背後,“是什麼人重傷你,應該就是什麼人上山來了。”成縕袍乍然睜眼,跨步踏上崖邊巨石,凝目下望,“蒙麵黑琵琶,千花白衣女。”唐儷辭輕輕一歎,“果然是他……”

崖下山雲翻滾,寒氣升騰,除卻自半山吹起的極淡幽香,什麼都看不到。

“碧落宮遭劫。”成縕袍淡淡的道,“是你——引禍上門,壞這世外清淨地,今夜必定血流成河。”唐儷辭衣袖一揮一抖,倏然轉身,“我要消猩鬼九心丸之禍,難道這不是最好的方法?”成縕袍麵露嘲諷,“哈哈,借碧落宮之名,與中原劍會抗衡,引風liu店露麵,再一路留下標記,引風liu店殺上碧落宮,你犧牲宛鬱月旦一門,要在這裏和猩鬼九心丸之主決戰。但是唐儷辭,在你向宛鬱月旦借力之時,你的良心何在?他可知道你存的是什麼居心麼?就算你此戰得勝,你又何以麵對今夜即將犧牲的英靈?”

“宛鬱月旦亦希望借此一戰之勝,讓碧落宮稱王中原,結束漂泊異鄉的苦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碧落宮經營數年,難道沒有一戰的實力?”唐儷辭背對成縕袍,“枉費你行走江湖二十幾年,人要戰績要成功要名望要公平要正義,怎可能沒有犧牲?難道你救人除惡,自己從來不曾負傷,或者從來不曾虧欠他人人情嗎?”成縕袍冷笑道,“救人負傷,理所當然,但是你犧牲的不是你自己,你是轉手犧牲他人,難道要我讚你英明蓋世麼?”

“你又怎知犧牲他人,我心中便無動於衷?”唐儷辭低聲道,“責備別人之前,你是不是備下了更好的對策?”成縕袍一怔,唐儷辭緩步走到他身邊,破碎的衣袍在強勁的山風中飛舞,漸漸撕裂,“沒有更好的對策,你之指責,都是空談,荒唐……”他的手在成縕袍背後輕輕一推,低聲道,“……可笑。”成縕袍驟不及防,被他一下推下懸崖,急急提氣飄飛,勉強在岩台上站定,抬頭一看,唐儷辭已不見蹤影,心下又驚又怒,百味陳雜,這是對他方才一劍斷樹的報複麼?還是對他方才那番指責的回敬?縱然山崖之下有岩台,他又怎麼確認他就一定能落足岩台,不會摔下萬丈深淵?

唐儷辭,毒如蛇蠍,毒氣氤氳,毒入骨髓的男子,莫說成縕袍不解,就算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這輕輕一推,內心的真意究竟為何?是對立場不同的敵人的憎恨,還是對言語指責的報複,還是略施薄懲的立威之舉,又或者單純是對成縕袍的不滿呢?不擇手段追求江湖公義,消弭禁藥禍端,究竟是他信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公平正義必勝邪妄自私,人間必定獲得自由平安;還是他追求的是對好友一言的信諾,追逐的是過去友情的影子,為了滿足自己內心深處的缺憾,不惜血染貓芽峰,而與公平正義無關?

不是唐儷辭,誰也不能解答,而就算是唐儷辭,他又真的能一一解答麼?

“啟稟宮主,望月台回報山下有不明身份的白衣女子共計三十六人,登上貓芽峰,我宮棄守水晶窟,窟口冰石又被成縕袍打碎,如此計算,不過一個時辰,她們就能找到通路,衝入我宮。”從鐵靜口中說出的緊急消息聽起來都並不怎麼緊急,宛鬱月旦剛剛自崖雲頂回來,聞言眼角的褶皺微微一舒,“有敵來襲,擊鼓,能力不足的自冰道退走,其餘眾人留下禦敵。”他低聲道,“傳我之令,今日之戰,如我前日說所,為江湖正義、為碧落宮重歸中原、為後世子孫留一條可行之路,各位為此三條,務必盡力。”

鐵靜領命退下,宛鬱月旦靜坐房中,四下裏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聽起來就如四麵八方什麼也不存在,一切都已死了似的。

“咯啦”一聲,房門緩緩被人推開,有人踏入房中,卻不關門,“崖下有人攻上山來了?”冷漠孤傲的語氣,含有殺意,正是成縕袍的聲音。宛鬱月旦站了起來,走到桌邊慢慢倒了杯茶,微笑道,“成大俠是貴客,請用茶。”成縕袍淡淡的道,“哦,山下有人來襲,你已知道?”宛鬱月旦道,“知道。”成縕袍伸手接過那杯熱茶,一飲而盡,“打算如何?”宛鬱月旦仍是微笑,“戰死而止。”成縕袍看了他一眼,“啪”的一聲將那茶杯拍回桌上,“避居世外,不染江湖風塵,有何不好?少年人野心勃勃,染指王圖霸業,意欲稱雄天下,那稱雄路上所流的鮮血,難道在你眼下不值一提?”

“碧落宮根在中原,”宛鬱月旦靜了一靜,低聲道,“成大俠,我要回洛水。”成縕袍眉頭聳動,宛鬱月旦截口道,“落葉歸根,碧落宮無意淩駕任何門派之上,但需這一戰之威,重返洛水。”他往前踏了一步,背對著成縕袍,“我們、要回洛水。”

成縕袍聳動的眉頭緩緩平靜了下來,冷冷的看著宛鬱月旦,“回家的代價,是一條血路。”宛鬱月旦轉過了身,白皙溫秀的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微笑,“我所走的,一直是同一條路。”成縕袍一伸手提起桌上那茶壺,對著茶壺嘴喝了一大口熱茶,“哈哈,不切實際的幻想、鐵血無情的少年人,江湖便是多你這樣的熱血之輩,才會如此多事。”宛鬱月旦微笑道,“不敢,不過成大俠如今可以告訴我,你是被誰所傷?世上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能耐,能將成大俠重傷至此?”

“蒙麵黑琵琶,千花白衣女。”成縕袍的手握了握劍柄,說到這十個字,似乎手掌仍舊發熱,就如他十四歲第一次拔劍麵對強敵之時的那份僵硬、緊張、興奮,“一名黑紗蒙麵,黑布蓋頭的黑衣人,橫抱一具繪有明月紅梅的黑琵琶,背後跟著三十六位白紗蒙麵的女子,攔我去路。”宛鬱月旦輕輕啊了一聲,似讚似歎,“好大的陣勢,而後?”成縕袍衣袍一拂背身而立,“而後,卻是身後武當少玄、少奇兩名小道出手偷襲,那兩人自稱在冰天雪域極寒之地遇到殺人成狂的魔頭韋悲吟,前往問劍亭請我到此,結果是引我入陷阱。”宛鬱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似是稚嫩又驚奇的往上揚了一揚,“哦?”成縕袍冷笑一聲,“我震開兩名無知小道,白衣女出手合圍,牽製住我的那一刻,黑衣人出手撥弦,我不料世上竟有人練有如此音殺之法,一弦之下……”宛鬱月旦打斷道,“我明白了。”成縕袍住口不言,不將自己大敗虧輸的詳情再說下去,“而後,我被逼上貓芽峰,醒來之時,已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