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借力東風(3 / 3)

“音殺之法,若無人能夠抵擋,那唯有武功高強的聾子才能應付這位黑衣蒙麵客。”宛鬱月旦道,“可惜……”成縕袍嘿了一聲,“可惜碧落宮之中,並沒有什麼武功高強的聾子,就算是整個江湖道上,也未聽說有這種人物。”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既然沒有武功高強的聾子,那就隻有不受音殺所困的絕代高手能抵擋……”成縕袍緩緩轉身,“不受音殺所困,要麼毫無內力,不受內氣自震所傷;要麼……便是同樣精通音殺之法,不受其音所震。”宛鬱月旦的笑意越見柔和,“既然有人能輕易治好音殺之傷,那麼說不定他也能輕易抵抗音殺之術。”成縕袍目中光彩一閃,冷冷的道,“看來你已在心中調兵遣將,難怪兵臨城下,你還能在此喝茶。”宛鬱月旦輕輕一歎,“成大俠傷勢未愈,也請留此調息,今夜之戰不勞成大俠出手。”

正在此時,山崖上空響起一聲悠揚的鍾聲,鍾聲清宏,片刻之間群山四麵回響,連綿鍾聲不絕,聲聲縹緲柔和,如聖天之樂。鍾鳴之後,仍是萬籟俱靜,半點不聞碧落宮有什麼動靜,仿佛連池雲、沈郎魂等人都全然消失了。成縕袍負手對空門,房門仍舊未關,門外狂風吹入房中,撩起縵幕飛飄,珠簾響動,以往兵刃交加、血濺三尺的戰場,從來不缺成縕袍的劍刃,從來不缺成縕袍的俠義,但今夜之戰,第一次,他不是主角;第一次,他不知道今夜之戰,是不是有出手相助的價值?往日行走江湖,黑白正義簡單分明,起手落劍,劍下斬奸邪,揚正道,但今夜之戰,一方是罪證未明的神秘組織,一方是誌在稱王的碧落之脈,沒有單純的正義,沒有單純的結果……抵禦黑衣蒙麵人的進攻,消弭隱藏江湖的禍患自是不錯,但令他拔劍相助的那一方,真的有令他拔劍的價值麼?那是日後江湖的王者、或是日後江湖的隱禍?何況戰局之中,尚有不擇手段,目的難料的唐儷辭……

生平唯一一次,成縕袍右手握劍,不知該不該出,或許他們兩敗俱傷、或者三敗俱傷,便是對江湖最好的結果,但枉死陣中的無辜性命,救是不救?豈能不救?但是救——就需拔劍,而拔劍的立場呢?理由呢?

麵對空門外狂飄的落葉枯枝,地上滾動的沙石冰淩,成縕袍按劍沉思。

貓芽峰上,水晶窟前,幽香陣陣,數十位白衣女子列陣以待,而緩緩自峰底爬上的,卻是衣著各異,高矮不一,卻頭戴相同麵具的不明人物,其數目遠勝白衣女子,莫約在兩百人左右。再過片刻,麵具人通過水晶窟,踏上過天繩,已到青山崖,距離蘭衣亭不過百丈之遙。

“我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爬進別人院子的是什麼東西,原來生得一模一樣,全都是一群不要臉的小毛蟲。”凜凜狂風之中,滿天飄舞的殘葉之下,有聲音自頭頂傳來,聽那涼涼的語調,已在樹上坐了很久了。

“為什麼是小毛蟲?”另一個聲音自青山崖另一棵大樹上傳來,語氣淡淡,“為什麼不是老鼠?”

“因為滿地爬來爬去,卻顏色不同、長短不同的東西,隻有小毛蟲。”對麵樹上的人冷冷的道,“老鼠跑得比他們快。”

“原來如此,”這邊樹上的人道,“那是你殺毛蟲,還是我殺?”

“我隻殺人,殺小毛蟲是你的專長。”對麵樹上的人道,“一隻蟲五個銅錢,先殺後付。”

“五個銅錢也是不錯,那後邊羞花閉月傾國傾城的美人,就交你。”

“我對美人冷感。”

“那就更好。”

這邊閑聊一停,麵具人已全部通過過天繩,白衣女子緩緩踏繩而過,雖然不見麵目,從她們舉止而見,似乎對無人針對過天繩下手,十分驚訝。

“各位親愛的美女,半夜三更,爬進別人的院子,可是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哦。”一人自對麵樹上飄然而下,白衣倜儻,扛刀在肩,正是池雲,“可以說說你們半夜上山來的用意麼?”

“我等用意,便是要滅碧落宮!”蒙麵白衣女子群中,有人聲音清脆,揚聲而道,“無論是誰膽敢藏匿唐儷辭一行人,除死之外,別無他途!”

“是嗎?”池雲涼涼的道,“那我坐在這裏吹了半夜冷風的用意你可知曉?”蒙麵白衣女不答,隻聽池雲繼續涼涼的道,“我的用意,便是無論是誰膽敢踩上碧落宮大放狗屁說要殺人,不管是美女還是醜女,除死之外,別無他途。”

“小子猖狂!”蒙麵白衣女子群中另外一人接口罵道,“姐妹們,殺了他!再為尊主掃平碧落宮!”蒙麵白衣女子群中有些人應喝,有些人微微頷首,隻聽唰的一聲輕響,三十六人各拔兵器。池雲一怔,他本以為這群女人該是同一組織一同訓練的殺手,但三十六人拔出兵器,卻是刀劍簫琴綢緞暗器各不相同,即使是刀與刀之間,其大小形狀也風馬牛不相及,顯然絕非師出同門。是誰能籠絡三十六名不同師承的天真少女,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她們口中的“尊主”真是罪惡滔天,罪無可恕!

“各位兄弟,今夜便是大家對尊主表示忠誠、敬仰、服從的時機,今夜誰不盡全力,便是對尊主不忠!對尊主不忠,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誰戰不勝敵人,誰便死——”白衣女子群中,先前發話的那人振聲道,聲音清脆如斯,年紀應當很輕,卻口口聲聲要人死,真不知在那“尊主”的教導之下,人命,在她心中究竟是什麼?

麵具人低聲附和,在附和同時,這邊樹梢數十道銀芒一亮,射入人群,隻聽一陣慘呼,十數人踉蹌按胸,有人變色叫道:“射影針!”這邊樹上之人不言不動,樹影飄搖,他似乎已化入風中,半點瞧不到行跡。

池雲銀刀在手,嘿嘿一笑,“上來吧!”

白衣女子群中一人持刀而上,一人橫劍站池雲後方,一人後退十步,當是慣於遠攻,尚有一人雙手空空,站池雲之右,仿佛對自己的功力頗有信心。池雲仰天而笑,“讓我看看你們這群年紀輕輕的小丫頭,究竟是誰家的不孝女——”他一環渡月一指對麵持刀女子,“第一個是你,小心你的麵紗——”

那女子揮刀便上,但聞刀風呼嘯之聲,刀光淩淩,功力竟是不弱。池雲出手擒拿,指風直指她麵上白紗。身周三女應聲而動,遠處那人一揚手,四隻飛棱疾打池雲身上四處大穴,持劍女劍風一掃,寒意掠人肌膚,卻是陰功寒劍,最後雙手空空那人發出一掌——池雲驟然回身接掌,那刀劍甚至暗器他都不看在眼裏,但這劈空一掌卻是功力、角度、時機、掌法兼備的上上之招,隻聽“啪”的一聲輕響,兩人手掌相接,池雲全身一震,白衣女子亦是全身震動,仰身欲退。池雲接掌之後驀地欺身再上,一把抓向她蒙麵白紗,變色道,“你——”

白衣女子受他掌力之震,連退三步,不防池雲出手得如此之快,臉上一涼,蒙麵白紗已經離臉而去,不禁臉色微變。池雲握紗在手,怒動顏色,“你——你——”

隻見這位白衣女子膚色皎潔,尖尖的瓜子臉兒,眉目修長,煞是清靈,個子高挑,腰肢纖纖,正是池雲未過門的妻子,白府白玉明之女‘明月天衣’白素車!池雲一招試出是她,氣得胸口幾乎爆裂,“竟然是你!”

白素車麵紗被抓,臉色隻是微微一變,眼見池雲氣得滿臉通紅,眼圈一紅,微現委屈與歉然之色,低聲道,“是我。”

“嘿嘿,是你更好,今夜我不斬下你的人頭,我立刻改名,不叫池雲,叫綠帽烏龜雲!”池雲冷冷的道,“隻是堂堂白玉明之女,戴起麵巾鬼鬼祟祟,追隨莫名其妙的‘尊主’,動手要殺人滿門。真不知道你爹要是知道你做的種種好事,是不是會活活氣死?不過你放心,你死之後,老子絕不會將你所作所為告訴你爹,以免白府上下都被你氣得短命。”

“我……”白素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她身邊持劍的女子嬌聲道,“白姐姐,莫理他!為了尊主,你已發過誓拋棄過去,無所不為!別和這個人廢話,殺了他!”白素車抬起頭來,池雲持刀冷笑,“殺了我?你有這種本事,盡管上來啊!”白素車卻道,“各位姐妹,此人武功高強,留下五人纏住他,其餘眾人攻入碧落宮,滿宮上下,不論男女,雞犬不留!”此言一出,眾女應喝,當下留下五人,其餘搶過池雲身邊,直衝入亭台樓閣之中,池雲勃然大怒,“他媽的瘋婆,納命來!”一環渡月錚然出手,直襲白素車胸口。

身側麵具人紛紛奔出,搶進碧落宮房屋之中,樹梢上銀針飛射,卻阻不了人潮洶湧。人影一晃,沈郎魂擋在路口,他素來不用兵器,此時卻手握一截樹枝,雖隻是一截樹枝,揮舞之間卻是勁風四射,攔下不少人馬。剩餘之人搶入碧落宮房宇之內,卻見房中無人,諾大碧落宮竟宛若一座空城,領頭之人心中一凜,揚聲道,“大家小心!請君入甕,必定有詐!”

“就算有詐,不進入,你又知道怎麼破解?”白衣女中有一人冷笑一聲,衣袖一拂,搶入房中去了。她一進入,麵具人紛紛跟進,刹那間碧落宮的亭台樓閣被白衣女和麵具人所占領,然而仍舊不見任何人影,頓時如潮水般的人群有些亂了起來,就如拚盡全力待一刀斬下,目標卻驟然消失了一般憤懣難平。

狂風彌掃的深夜,了無人影的宮殿,突然湧起了一層濃密的白霧,白霧不知自哪個房間而來,卻彌散得很快,不過片刻已自門縫、窗戶、廊坊等等通道湧遍了整個山頭。白衣女子的身影沒入白霧之中,更是難以辨認,麵具人中又有人喝道:“小心有毒!”同時有人大叫道:“有埋伏!”接連幾聲“啊”、“哎呀”、“是誰——”的慘叫響起,人群頓時大亂,刀劍聲響,已有人在濃霧中動起手來。

外邊樹林中動手的池雲刀刀對著未婚妻子白素車砍去,耳聽房內情形一片混亂,突然忍不出嗤的一笑,“他媽的宛鬱月旦果然是害人不淺,哈哈哈哈……”

另一邊動手的沈郎魂淡淡的道,“哪有如此容易?人家兵卒全出,你可見主帥在哪裏?”

池雲一凜,隨即大笑,“那你又知那頭白毛狐狸在哪裏?”

沈郎魂淡淡一笑,“說得也是,拿下你的婆娘,回頭湊數拿人吧。”

池雲嘿嘿冷笑,刀鋒一轉,直對白素車,“十招之內,老子要你的命!”

白素車微咬下唇,自懷裏取出一柄短刃,低聲道,“我……我真是對不住你,可是……可是……唉……”她輕輕的道,“今日我是萬萬不能在這裏死的。”

“讓你逃婚殺人的男人,可就是你嘴裏口口聲聲叫的尊主?”池雲冷冷的道,“老子殺你之後,日後會抓住這人燒給你當紙錢,你可以心安理得的去。”

“你真是鐵石心腸。”沈郎魂一邊淡淡的道,“放心,就算你隻是嘴上耍狠,下不了手,我也不會笑話的。”

“呸!”池雲一刀發出,刀光帶起一陣淒厲的環動之音,直撲白素車。白素車名門之女,所學不俗,短刃招架,隻聽“錚”的一聲脆響,一環渡月竟而應聲而斷,兩截短刃掠麵而過,在她頸上劃過兩道傷痕,頓時血流如注!池雲冷笑一聲,“你竟盜走白府斷戒刀……”白素車斷戒刀當胸,“不錯,離府之時,我……我早已決定,今生今世,絕不嫁你。”她聲音雖低,卻頗為堅決。身周四女同聲喝道,“和尊主相比,這個男人就如爛泥雜草一般,白姐姐殺了他!”喝聲同時,刀劍暗器齊出,池雲揮刀招架,白素車斷戒刀至,竟是毫不容情,正在戰況激烈之時,刹那紅色梅花飄飛,猶如乍然撲來一陣暗火,一人紅衣黑發,緩步而來。同時身側沈郎魂手中樹枝驟然斷去,斷枝掠麵而過的瞬間,隻見一名暗紫衣裳,披發眼前的人擋在麵前,手中長劍劍長八尺,鏽跡斑斑。

池雲沈郎魂兩人相視一眼,當當當數聲擋開身前攻勢,連退數步,背靠背而立。

梅花易數。

狂蘭無行。

山風狂嘯,狂蘭無行披在眼前的長發微微揚起,梅花易數雙袖飄揚,紅梅翩躚不定,在暗夜之中,猶如斑殘的血點。

不遠處傳來了喊殺之聲,越過數重屋宇,仍是清晰可辨。

成縕袍對空門而立,宛鬱月旦靜坐一旁。

“你設下了什麼局?”成縕袍按劍的右手緩緩離開了劍柄,“為何他們跨不過那道門?”他所說的“門”,便是距離宛鬱月旦院門十丈之遙,連通前山花廊與山*院的木門。

“我把那道門藏了起來,”宛鬱月旦纖細好看的眉頭微微一舒,“那道門前的回廊有陣勢,而我在前山施放雲霧,他們瞧不見回廊的走向,順著回廊奔走,是找不到門的。”成縕袍慢慢轉過了身,“隻是如此簡單?”宛鬱月旦道,“便是如此簡單。”成縕袍道,“那慘烈的喊殺聲呢?”宛鬱月旦道,“雲霧之中,視線不清,恰好他們又戴著麵具,無法相互辨認,我讓本宮之人混入其中,大喊大叫,亂其軍心,若有人闖到絕路落單,便出手擒之。”成縕袍淡淡的道,“又是如此簡單?”宛鬱月旦微微一笑,“又是如此簡單。”他輕輕歎了口氣,“麵具人是不能殺的,我若殺了一個,便是落了他人之計。”成縕袍眉頭一蹙便舒,“那是說,蒙麵琵琶客驅趕這群蒙麵人上山,隻是為了送來給你殺?”宛鬱月旦道,“風liu店出現武林不過三年之事,不可能培育如此多的殺手,既然來者衣著師承都不相同,自然是受製於他猩鬼九心丸之下的客人。”他又輕輕歎了口氣,“既然是來自各門各派的客人,我若殺了一個,便和一個門派結怨,殺了一雙,便成兩個門派死敵,而人既然死了,我又如何能夠證明他們是私服了禁藥,導致我不得不殺呢?所以……”

“所以不能殺人。”成縕袍心神一震,“所以今夜之戰,流血之人,必是碧落一脈!”宛鬱月旦清澈明淨的雙眸微微一闔,“今夜之事,戰死而已。”成縕袍驟地按劍,唰的一聲拔劍三寸,驀然坐下,“既然如此,方才你為何不說明?”宛鬱月旦站了起來,在屋內牆上輕按了一下,牆木移過,露出一個玉瓶,高約尺餘,狀如酒甕。他提了過來,尚未走到桌邊,成縕袍已聞淡雅馥鬱的酒香,宛鬱月旦將玉酒甕放在桌上,摸索到成縕袍的茶杯,打開封蓋,草草往杯中一倒,隻見清澈如水的酒水啪的一聲潑入杯中,雖然杯滿,卻潑得滿桌都是。成縕袍接過酒甕,為宛鬱月旦一斟,屋內隻聞酒香撲鼻,幽雅好聞之極。

宛鬱月旦舉杯一飲,“我有何事未曾說明?”成縕袍道,“生擒不殺人。”宛鬱月旦慢慢的道,“不論我殺不殺人,成大俠都認為稱王江湖之事,不可原諒,不是麼?何況我不殺人,也非出於善念,隻是不得已。”成縕袍微微一震,隻聽宛鬱月旦繼續道,“既然難以認同,說不說生擒之事,都是一樣。何況成大俠有傷在身,還是靜坐調養的好。”他語氣溫和,別無半分勉強之意,也是出於真心。成縕袍舉杯一飲而盡,“碧落宮如此做法,來者眾多,絕不可能一一生擒,怎會有勝算?你雖然起意要回洛水,但若滿宮戰死於此,豈不是與你本意背道而馳?”宛鬱月旦微微一笑,“我亦無意一一生擒,隻消不殺一人,控製全局,我的目的便已達到。”成縕袍臉色微微一變,“那你如何求勝?”宛鬱月旦淺淺一笑,“求勝之事不在我,今夜之戰,並非碧落宮一人之事。”成縕袍皺眉,“唐儷辭?”宛鬱月旦輕撫酒甕,“蒙麵黑琵琶,千花白衣女,該死之人隻有一個,不是麼?”

他這句話說完,青山崖對峰的貓芽峰突然響起一聲弦響,錚然一聲,便是千山回應,萬穀鳴響,成縕袍一震,隨即長長吐出一口氣,“這一聲不是音殺,如果他在高山之上施出音殺之法,隻怕一弦之下死傷無數。”宛鬱月旦對成縕袍一舉空杯,成縕袍為他斟酒,隻見宛鬱月旦仍是纖弱溫和,十分有耐心與定性的微笑,“究竟是死傷無數、或是平安無事,就看唐儷辭的能耐究竟高深到何種地步了。”

但聽遙遙雪峰之顛,一弦之後,有琵琶聲幽幽響起,其音清澈幽玄,反反複複,都是同一句,就如聲聲指指,都在低聲詢問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問得不清,人人都隻聽見了其末震動人心低問似的一聲微響,更不禁要凝神靜聽,那琵琶聲中究竟在詢問、自問什麼?那清聖之極的弦響,展現超然世外的淡泊胸懷,平靜從容的指動,仿佛可見撥弦者恢弘沉穩的氣度,那就如一個眼神沉寂的長者,在高峰上獨自對蒼生問話,而非什麼野心勃勃的人間狂魔。

庭院中喊殺聲突然更盛了,隱約可聞近乎瘋狂的聲音,仿佛那清聖的弦聲入耳,大家歡喜得發了瘋,就為這幽幽弦聲可以去死一般。白衣女子紛紛嬌吒,出手更為猛烈,不分青紅皂白對著身邊可疑之人下起殺手。

青山崖上,背靠背的池雲和沈郎魂衣發飄揚,就在梅花易數緩步走來的時候,貓芽峰上弦聲響起,反反複複,如風吹屋瓦落水滴,滴水入湖起漣漪,一句一句似同非同的問著。它問一聲,梅花易數便前行一步,狂蘭無行的亂發便安靜一分,它再問,池雲和沈郎魂便感身周之聲更靜,仿佛山風為之停滯,星月為之凝定,山川日月之間隻餘下這個弦聲,低聲問著這世間一個亙古難解的疑問。

笛聲……

突然之間,黑暗的山崖之下,縹緲的白雲之間,有人橫笛而吹,吹的竟是和對山的撥弦之人一模一樣的曲調,依然是那麼清澈的一句疑問。隻不過他並非反反複複吹著那句問調,將低問重複了兩遍之後,笛聲轉低,曲調轉緩,似極柔極柔的再將那句原調重問了一邊,隨即曲聲轉高,如蓮女落淚,如淚落漣漪生,一層層、一重重、一聲聲的低問和淒訴自山崖之下飄蕩開去。千山回響,聲聲如淚,頓時耳聞之人人人心感淒惻,定力不足的人不由自主的眼角含淚,鼻中酸楚,隻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壓低聲音痛哭一場。

笛聲響起的時候,對麵山峰的琵琶聲便停了,隻聽笛聲一陣低柔暗泣,柔緩的音調餘淚落盡之後,有人輕撥琵琶,如跌碎三兩個輕夢,調子尚未起,倏然音調全止,杳然無聲。

青山崖上眾人手上腳下都緩了一緩,白霧更濃密的湧出,輕飄上了屋角殿簷,很快人人目不視物,打鬥聲停了下來。

池雲和沈郎魂麵對著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琵琶聲止,那兩人紋絲不動,就如斷去引線的木偶。白素車持刀對池雲,低聲喝道,“退!”其餘四人聞聲疾退,隱入樹林之中,白素車隨之退入樹林,失去行蹤。池雲沈郎魂二人不敢大意,凝神靜氣,注視敵人一舉一動,絲毫不敢分心。

正在這安靜、詭秘的時分,一個人影出現在過天繩上,灰衣步履,銀發飄拂。

人影出現的同時,一聲乍然絕響驚徹天地,峰頂冰雪轟然而下,撲向正要抵達水晶窟的銀發人,啊的一陣低呼,池雲、沈郎魂、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唇邊溢血,成縕袍傷上加傷,一口鮮血噴在地下,宛鬱月旦雖然無傷,也是心頭狂跳,隻覺天旋地轉,叮當一聲,酒杯與酒甕相撞,竟而碎了。

一弦之威,竟至如斯!

這一弦,卻並非針對青山崖眾人,而是針對銀發人而去!

灰衣步履的銀發人,自然是唐儷辭。

音殺入耳,人人負傷,但這一弦針對的正主卻是泰然自若,毫發無損!

他踏上了水晶窟口的冰地,山顛崩塌的積雪碎冰自他身側奔湧而過,轟然巨響,卻近不了他身周三尺之地,遠遠望去,就如他一人逆冰雪狂流而上,袖拂萬丈狂濤,卷起雪屑千裏,而人不動不搖。

踏上水晶窟,唐儷辭負手踏上崩塌滾落的巨石冰塊,一步一步,往山顛走去。水晶窟在山腰,而撥弦人在山顛,他一步一步,氣韻平和,踏冰而上。

未曾隱沒在白霧中的寥寥幾人遠眺他的背影,很快那身灰衣在冰雪中已看不清晰,而驚天動地的弦聲也未再響起。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突地動了,兩人身影疾退,仿佛有人對他們下了新的指令,然而退至崖邊,突然一頓——池雲沈郎魂兩人掠目望去——過天繩斷!

不知是被方才的雪崩刮斷,還是方才那一聲弦響,本來就意在斷繩?

青山崖和山下的通路斷了,難道這幾百人竟要一同死在這裏?難道弦聲之主今夜上山最根本的用意根本不在戰勝,而在全殲麼?斷下山之繩,絕所有人的退路,完勝的、隻有未上青山崖的那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