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言曦
言曦(1916—1979)本名邱楠。江西省南昌人。曾任台灣新聞局副局長,《中國時報》主筆,著有散文集《言曦散文全集》、《世緣瑣記》等。
子一“子”在世緣中具有奇妙的地位,不像其他的“緣”,例如“伴”和“友”,是不同生命的偶然遇合,是本來不存在的、隻由於你的存在的“展延”而突然出現的小生命。父子是天倫,不能相互選擇,孩子像小客人一樣進入你的家,不論自己貧富貴賤,喜歡或不喜歡,你都必須準備好一切來迎接他們,他們似乎是附著在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但事實上卻是完全獨立的“主權體”,即使在成年之前,就具有各種天賦“兒權”。他們具有不受凍餒的權利,受教育與醫藥照顧的權利,結交小朋友的權利,過生日吹蠟燭的權利,買玩具以至買獵槍打鳥的權利,必要時折磨父母的權利。
有人說,上帝太忙,照顧不開,就使所有的母親作他的替身,我就想,天地造物真是奇妙,嬰兒是最嬌嫩的弱者,卻把他們都造得那麼可愛,像天使一樣,讓父母甘心為他們做牛馬,盡最大的力量保護養育他們,這樣人種才可以延續繁衍。現代父母早已沒有養兒反哺的想法。他們隻是盡一切該盡的義務,而兒女的童年為家帶來的不可代替的歡樂,就已經是最好的報償了。
親眼看著兒女們一寸一寸地長大,自繈褓以至成年,人生沒有比這更長更動人的戲劇。
你似乎可以塑造他們,但長大之後卻可以完全不像你(雖然他們帶著你的姓氏和你所取的名字),你還可能自幸其“不肖”,譬如他們不再以“寫”為業,而在造路、造核子反應爐。
現代的父子之親,不下於母子,除宮廷中的極不尋常的情形,父子是永不互相嫉妒排斥的。
子以父給他清白的家世為榮,父以子的不隳家聲為慰。他們雖然離我很遠,但我還會常常想起他們童年的情狀而啞然失笑,他們雖然不在家,但我會突然不自覺地大聲叫他們的名字。
他們的媽媽說,不要喊,這樣喊他們在外麵會心裏不安的。但我有時還會喊,就像他們仍在我身邊,就好像他們仍在童年。
二妻懷著燁兒時,我們在流離中,當他出世時,我們已在香港定居,有一份夠過中等生活的固定收入。他姑媽說這孩子帶來好運,不管如何,他總是在“好運”中誕生的。他的頭很大,是接生的醫生用夾子把他夾出來的,腦門上有很深的夾痕。我看見他時,已經洗得幹幹淨淨的,頭發也梳整齊了,兩隻烏溜溜的眼在四處張望(據說嬰兒隻能看三尺,但他似乎比別的嬰兒看得遠一點),就像旅行者進入一個新城市一樣。對這個他所闖入的世界,是驚奇、喜悅、懊悔,誰知道?臉微黃,光滑的圓圓的臉,很成熟的樣子,不像是初生的。朋友的太太看了一眼說,就像蟹殼黃(它一定很好吃);他姑媽看了說,就是他爸爸出世時那個模樣。出生後住院一個星期就要回家,接待這個“小客人”也真費事,買奶瓶奶粉,一應的寢具,臨時還添雇一個女傭人。小床原先放在我們的臥房裏,睡到半夜,聽到有細微的鼾聲,一時忘記多了一個孩子,好奇怪好氣惱(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一看原來是他,就不覺失笑起來。媽媽對孩子的鼾聲,特別敏感,她說你們“父子同鼾”我就睡不著了。第二天這孩子終以鼾獲“譴”,被“貶”到女傭房去睡。出世不到十天,就被“貶”下放,委實可憐(我又不能以身相代)。晚上把他抱走時,真有點依依不舍,但想到第二天早晨又能看到他時,就恍惚覺得這世界仍然充滿了希望,心安理得地睡著了。
那麼小,不但會打鼾,還會打哈欠,微微地咳嗽兩聲。他哭起來有各種不同的調子。第一種是三長兩短,持續而有節奏,第二種是連續大哭幾聲,然後由強而漸弱,像唱歌的fading out,第三種是大哭一聲,戛然而止,然後停好久,再斷斷續續地抽噎幾下,就像本想大哭,卻突然被某種力量嚇阻,一副委屈的樣子。強兒出世後,兩個孩子常一起哭。有一次音樂會,其中有嗽叭二重奏的節目,聽完了,我對旁邊的朋友說,這沒有什麼稀奇,我在家裏天天聽。哭泣是嬰兒的語言,他們以此作不同的“意思表示”,隻可惜我當時晝夜忙於“寫”,沒有這份閑情去歸納分析。我有時抱燁兒在踱步時,一隻小手總是緊緊地抓住我的上衣,生怕我失手把他摔下來,他姑媽看見了就故意指著他的鼻子笑著說:“你的小命就那麼珍貴呀!”後來證明他對“生死存亡”,的確比別的孩子敏感。他讀幼稚園之前,偶爾拿了一隻有缺口的玻璃杯喝水,他媽媽搖手不要他喝,說有玻璃屑吞下去刮破了腸子就沒有命了,他聽了大哭,因為他已經喝下去大半杯了,直問:“有沒有關係,要不要上醫院?”我解釋半天他才勉強上床去睡,我想他做夢還可能在擔心他的腸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