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皮膚愈長愈好,到八九月,可能是他童年最好看的時候,白裏透紅,真像蘋果,兩眼炯炯有神(不知是祖父還是外婆隔代遺傳),留下來的夾痕也早已平複了,天庭大而平整。
冬日的陽光下,把他推到公園去,廣東人見了都叫“靚仔”,美中不足的是帶他的女傭常把他放在磁磚地上午睡,又不知換邊,結果有一邊是歪的(他媽媽發現就說了傭人一頓,把她撤換了,可也來不及補救了),廣東人看到腦後就歎口氣說:“可惜是偏頭仔。”這個“偏差”到五六歲時才完全矯正過來。我疼他,有時也能有益於朋友。他八九月時,朋友夫婦請便飯,我抱了他去,在客室踱步哄他睡,口裏叫著“心肝兒子快睡吧!”忘記朋友的太太十年不育,她聽了就罵我,說我叫得她心煩,第二年她發憤為“雌”,養出一個白胖兒子。
嬰兒到兩三個月就會展顏而笑,八九個月就會格格笑出聲來,他們的笑貌與笑聲是為家製造歡笑的泉源。嬰兒自哭到笑的變換過程極快。燁兒每天早晨都哭鬧著要進我們的臥房;不管頭天晚上睡得多遲,我都會被他吵醒,門一開,他就一臉笑容地投懷送抱,兩腮還掛滿了淚痕。這矛盾和對比的“同步”出現,使人覺得好笑,小時候聽人逗這種孩子說:沒羞沒臊,又哭又笑;其實這正是赤子之心的可愛處,人愈長大(也許女孩的情形略有不同),從哭到笑的轉換過程愈緩慢,成年人不哭則已,一哭可能幾個月都笑不起來。
搬回台灣來住日式房子,一紙之隔,他又會走路了,用不著“叩門哭訴”了,可是一大早還是會把我吵醒,他悄悄地爬上床騎在我肚子上當馬騎。他會叫爸媽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記憶力很好,在曬衣服處,能把家裏所有人穿的不同衣服提出來,有些東西找不到了,我叫他去找,就像叫海豚下海找尋失物一樣。他小眼一翻,立刻跑去拿了來,屢試不爽。會說話後也會說些妙語,例如走過公共汽車大停車場,他就恍然大悟似地說“原來冬冬(他還說不清公共兩個字)汽車都在這裏睡覺的哦!”他在進幼稚園之前,學我用稿紙寫稿,每個字都是他自己創造的,但筆畫整齊,每個字都各自不同,居然寫滿了一紙,還真是另一種奇妙的方塊字,有的字很像甲骨文。我想,從小看大,這孩子可能會子承父業(其實不然)。他好吃,像我(這一點他倒一直沒變)。他上幼稚園,每天下課有人把他接到我辦事的地方,等下班帶他回家。碰到有應酬,我叫人先送他回去,他就賴著不走。如果主人是很熟的朋友,就老麵皮帶著他,他總是吃得笑逐顏開,席終還要發表談話:“今天我們大家吃得都不錯呀!”他為圖下次“生意”,還會故意說些話逗人笑,以後熟人請客,反而主動指定要他作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