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汪曾祺(3)(1 / 3)

晚宿觀旁的小招待所,欄杆外麵,竹樹蕭然,極為幽靜。桃花源雖無真正的方竹,但別的竹子都可看。竹子都長得很高,節子也長,竹葉細碎,姍姍可愛,真是所謂修竹。樹都不粗壯,而都甚高。大概樹都是從穀底長上來的,為了夠得著日光,就把自己拉長了。竹葉間有小鳥穿來穿去,綠如竹葉,才一寸多長。

修竹姍姍節子長,山中高樹已經霜。

經霜竹子皆無語,小島啾啾為底忙?晨起,至桃花觀門外閑眺,下起了小雨。

山下雞鳴相應答,林間鳥語自高低。

芭蕉葉響知來雨,已覺清流漲小溪。

作了一日武陵人,臨去,看那個小夥子磨的石碑,似乎進展不大。門口的桃花還在開著。

汪曾祺泰山片石(節選)泰山片石(節選)泰山很大泰即太,太的本字是大。段玉裁以為太是後起的俗宇,太字下麵的一點是後人加上去的。金文、甲骨文的大字下麵如果加上一點,也不成個樣子,很容易讓人誤解,以為是表示人體上的某個器官。

因此描寫泰山是很困難的。它太大了,寫起來沒有抓撓。三千年來,寫泰山的詩裏最好的,我以為是詩經的《魯頌》:“泰山岩岩,魯邦所詹。”“岩岩”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很難捉摸,但是登上泰山,似乎可以體會到泰山是有那麼一股勁兒。詹即瞻。說是在魯國,不論在哪裏,抬起頭來就能看到泰山。這是寫實,然而寫出了一個大境界。漢武帝登泰山封禪,對泰山簡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隻好發出一連串的感歎:“高矣!極矣!大矣!特矣!壯矣!赫矣!感矣!”完全沒說出個所以然。這倒也是一種辦法,人到了超經驗的景色之前,往往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就隻好狗一樣地亂叫。杜甫詩《望嶽》,自是絕唱,“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一句話就把泰山概括了。杜甫真是一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偉大的現實主義者,這一句詩表現了對祖國山河的無比的忠悃。相比之下,李白的“天門一長嘯,萬裏清風來”,就有點灑狗血。李白寫了很多詩,很有氣勢,但有時底氣不足,便隻好灑狗血,裝瘋。他寫泰山的幾首詩都讓人有底氣不足之感。杜甫的詩當然受了《魯頌》的影響,“齊魯青未了”,當自“魯邦所詹”出。張岱說:“泰山元氣渾厚,絕不以玲瓏小巧示人。”這話是說得對的。大概寫泰山,隻能從宏觀處著筆。酈道元寫的三峽可以取法。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刻琢精深,以其法寫泰山即不大適用。

寫風景,是和個人氣質有關的。徐誌摩寫泰山日出,用了那麼多華麗鮮明的顏色,真是“濃得化不開”。但我有點懷疑,這是寫泰山日出,還是寫徐誌摩自己?我想周作人就不會這樣寫。周作人大概根本不會去寫日記。

我是寫不了泰山的,因為泰山太大。我對泰山不能認同。我對一切偉大的東西總有點格格不入。我十年間兩登泰山,可謂了不相幹。泰山既不能進入我的內部,我也不能外化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不能達到物我同一,山即是我,我即是山。泰山是強者之山,我自以為這個提法很合適,我不是強者,不論是登山還是處世。我是生長在水邊的人,一個平常的人、平和的人。我已經過了七十歲,對於高山,隻好仰止。我是個安於竹籬茅舍、小橋流水的人。以慣寫小橋流水之筆而寫高大雄奇之山,殆矣。人貴有自知之明,不要“小雞吃綠豆——強努。”同樣,我對一切偉大的人物也隻能以常人視之。泰山的出名,一半由於封禪。封禪史上最突出的兩個人物是秦皇、漢武。唐玄宗作《紀泰山銘》,文詞華縟而空洞無物。宋真宗更是個沐猴而冠的小醜。對於秦始皇,我對他統一中國的豐功,不大感興趣。他是不是“千古一帝”,與我無關。我隻從人的角度來看他,對他的“蜂目豺聲”印象很深。我認為漢武帝是個極不正常的人,是個妄想型精神病患者,一個變態心理的難得的標本。這兩位大人物的封禪,可以說是他們的人格的誇大。看起來這兩位偉大人物的封禪的實際效果都不怎麼樣,秦始皇上山,上了一半,遇到暴風雨,嚇得退下來了。按照秦始皇的性格,暴風雨算什麼呢?他橫下心來,是可以不顧一切地上到山頂的。然而他害怕了,退下來了。於此可以看出,偉大人物也有虛弱的一麵。漢武帝要封禪,召集群臣討論封禪的製度。因無舊典可循,大家七嘴八舌瞎說一氣。漢武帝惱了,自己規定了照祭東皇太乙的儀式,上山了。卻誰也不讓同去,隻帶了霍去病的兒子一個人。霍去病的兒子不久即得暴病而死。他的死因很可疑,於是漢武帝究竟在山頂上鼓搗了什麼名堂,誰也不知道。封禪是大典,為什麼要這樣保密?看來漢武帝心裏也有鬼,很怕他的那一套名堂不靈驗,為人所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