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又一次登了泰山,看了泰刻石和無字碑(無字碑是一個了不起的傑作)。在亂雲密霧中坐下來,冷靜地想想,我的心態比較透亮了。我承認泰山很雄偉,盡管我和它不能水乳交融,打成一片;承認偉大的人物確實是偉大的,盡管他們所做的許多事不近人情。他們是人裏頭的強者,這是毫無辦法的事。在山上呆了七天,我對名山大川,偉大人物的偏激情緒有所平息。
同時我也更清楚地認識到我的微小,我的平常,更進一步安於微小,安於平常。
這是我在泰山受到的一次教育。
從某個意義上說,泰山是一麵鏡子,照出每個人的價值。
碧霞元君泰山牽動人的感情,是因為它關係到人的生死。人死後,魂魄都要到蒿裏集中。漢代挽歌有《薤露》、《蒿裏》兩曲。或謂本是一曲,李延年裁之為二,《薤露》送王公貴人,《蒿裏》送大夫士庶。我看二曲詞義,各成首尾,似本即二曲。《蒿裏》詞雲:蒿裏誰家地?聚集斂魂無賢愚。
鬼伯亦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踟躕。
寫得不知《薤露》感人,但如同說話,亦自悲切。十年前到泰山,就想到蒿山裏去看看,因此路不順,未果。蒿裏才多大的地方,天下的鬼魂都聚集在那裏,怎麼裝得下呢?也許鬼有形無質,擠一點不要緊。後來不知怎麼又出來個豐都城。這就麻煩了,鬼們將無所適從,是上山東呢,還是到四川?我看,隨便吧。
泰山神是管死的。這位神不知什麼來頭。或說他是金虹氏,或說是《封神榜》上的黃飛虎。道教的神多是隨意瞎編出來的。編的時候也不查查檔案,於是弄得亂七八糟。曆代帝王對泰山神屢次加封,老百姓則稱之為東嶽大帝。全國各地幾乎都有一座東嶽廟。我們縣的泰山廟離我家很近,我對這位大帝是很熟悉的(一張油白發亮的長圓臉,疏眉細眼,五綹胡須)。我小小年紀便知道大帝是黃飛虎,並且小小年紀就覺得這很滑稽。
中國人死了,變成鬼,要經過層層轉關係,手續相當麻煩。先由本宅灶君報給土地,土地一紙“回文”,再到城隍那裏“掛號”,最後轉到東嶽大帝那裏聽候發落。好人,登銀橋。道教好人上天,要經過一道橋(這想象倒是頗美的),這橋就叫“升仙橋”。我是親眼看見過的,是紙紮的。道士誦經後,橋即燒去。這個死掉的人升天是不是經過東嶽大帝批準了,不知道。不過死者的家屬要給道士一筆勞務費,我是知道的。壞人,下地獄。地獄設各種酷刑:上刀山、下油鍋、鋸人、磨人……這些都塑在東嶽廟的兩廊,叫做“七十二司”。聽說泰山蒿裏祠也有“司”,但不是七十二,而是七十五,是個單數,不知是何道理。據我的印象,人死了,登橋升天的很少,大部分都在地獄裏受罪。人都不願死,尤其不願在七十二司裏受酷刑一一七十二司是很恐怖的,我小時即不敢多看,因此,大家對東嶽大帝都沒什麼好感,香,還是要燒的,因為怕他。而泰山香火最盛處,為碧霞元君祠。
碧霞元君,或說是泰山神的侍女、女兒,或說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又說是玉皇大帝的妹妹。道教諸神的譜係很亂,差一輩不算什麼。又一說是東漢人石守道之女。這個說法不可取,這把元君的血統降低了,從貴族降成了平民。封之為“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是宋真宗。老百姓則稱之為泰山娘娘,或泰山老奶奶。碧霞元君實際上取代了東嶽大帝,成為泰山的主神。“禮岱者皆禱於泰山娘娘祠廟,而弗旅嶽神久矣”。福格:《聽雨全談》泰安百姓“終日仰對泰山,而不知有泰山,名之曰奶奶山”車錫倫:《泰山女神的神話信仰與宗教》。。
泰山神是女神,為什麼?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原始社會母性祟拜的遠古隱秘心理的回歸,想到母係社會,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們不管活得多大,在深層心理中都封藏著不止一代人對母親的記憶。母親,意味著生。假如說東嶽大帝是司死之神,那麼,碧霞元君就是司生之神,是滋生繁衍之神。或者直截了當地說,是母親神。人的一生,在殘酷的現實生活之中,艱難辛苦,受盡委屈,特別需要得到母親的撫慰。明萬曆八年,山東巡撫何起鳴登泰山,看到“四方以進香來謁無君者,輒號泣如赤子久離父母膝下者”。這裏的“父”字可刪。這種現象使這位巡撫大為震驚,“看出了群眾這種感情背後隱藏著對冷酷現實的強烈否定”玉照:《行腳山東記》。。這位何巡撫是個有頭腦、能看問題的人。對封建統治者來說,這種如醉如癡的半瘋狂的感情,是一種可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