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汪曾祺(3)(3 / 3)

碧霞元君當然被蒙上世俗宗教的唯利色彩,如各種人來許願、求子。

車錫倫同誌在他的《泰山女神的神話信仰與宗教》的最後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即對碧霞元君“淨化”的問題。怎麼“淨化”?我們不能把碧霞元君祠翻造成巴黎聖母院那樣的建築,也不能請巴赫那樣的作曲家來寫像《聖母頌》一樣的《碧霞元君頌》。但是好像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比如能組織一個道教音樂樂隊,演奏優美的道教樂曲,調集一些有文化的煉師誦唱道經,使碧霞元君在意象上升華起來,更詩意化起來?任何名山應該提高自己的文化層次,都有責任提高全民的文化素質。我希望主管全國旅遊的當局,能思索一下這個問題。

泰山石刻第一次看見經石峪字,是在昆明一個舊家,一副四言的集字對聯,厚紙濃墨,是較早的拓本。百年老屋,光線晦暗,而字字神氣俱足,不能忘。

經石峪在泰山中路的岔道上,這地方的地形很奇怪,在崇山峻嶺之中,怎麼會出現一片一畝大的基本平整的石坪呢?泰山石頭為花崗岩,多為表色,而這片石坪的顏色是薑黃的。

四周都沒有這樣的石頭,很奇怪。是一個什麼人發現了這片石坪,並且想起在石坪上刻下一部《金剛經》呢?經字大徑一尺半。摩崖大字,一般都是刻在直立的石崖上,這是刻在平鋪的石坪上的,很少見。這樣的字體,他處也極少見。

經石峪的時代,眾說紛紜。說這是從隸書過渡到楷書之間的字體,則多數人異議。龔定庵有詩曰:北書無過金剛經,南書無過瘞鶴銘。

忽然二物相顧啞。

排闥一丈蛟龍青。

(龔集不在手邊,此據記憶錄出,或有錯字。)他聽說的“金剛經”即經石峪字。他以為經石峪與瘞鶴的時代差不多,是有見地的。經石峪保存較多隸書筆意,但無蠶頭雁尾,筆圓而體稍扁,可以上接石門銘,但不似石門銘的放肆。有人說這是王羲之寫的,似無據。王羲之書多以偏側取勢,經石峪不也。瘞鶴鉻結體稍長,用筆瘦勁,秀氣撲人,說這近似二王書,還有幾分道理(我以為應早於王羲之),書法自晉唐以後,都貴瘦硬。杜甫詩“書貴瘦硬方通神”,是一時風氣。經石峪字頗肥重,但是骨在肉中,肥而不癡,筆筆送到,而不板滯。假如用一個字評經石峪字,曰:穩。這是一個心平而誌堅的學佛的人所寫的字。這不是廢話,金剛經還能是不學佛的人寫的?不,經字有佛性。

這樣的字和泰山才相稱。刻在他處,無此效果。十年前,我在經石峪呆了好大一會,覺得兩天的疲勞,看了經石峪,也就值了。“經石峪”是“泰山”不可分離的一部分,泰山即使沒有別的東西,沒有碧霞元君祠,沒有南天門,隻有一個經石峪,也還是值得來看看的。

我很希望有人能拓印一份經石峪字的全文(得用好多張紙拚起來),在北京陳列起來,即便專為它蓋一個大房子,也不為過。

名山之中,石刻最多也最好,似為泰山。大觀峰真是大觀,那麼多塊摩崖大字,大都寫得很好,這好像是摩崖大字大賽,哪一塊都不寒磣。這塊地場(這是山東話)也選得好。石岩壁立,上無遮蓋,而石壁前有一片空地,看字的人可以在一個距離之外看,收其全貌,不必像壁虎似地趴在石壁上。其他各處的摩崖石碑的字也都寫得不錯。摩崖字多是真書體兼顏柳,是得這樣,才壓得住(蔡襄平日寫行草,鼓山的大字題石卻是真書。董其昌字甚飄逸,但寫大字則用顏體)。看大字碑刻題名,很多都是山東巡撫。大概到山東來當巡撫,先得練好大字。

有些摩崖石刻,是當代人手筆。較之前人,不逮也,有的字甚至明顯地也是用鉛筆或圓珠筆寫在紙上放大的。是烏可哉。

很奇怪,泰山上竟沒有一塊韓複榘寫的碑。這位老兄在山東呆了那麼久,為什麼不想到泰山來留下一點字跡?看來他有點自知之明。韓複榘在他的任內曾大修過泰山一次,竣工後,電令泰山各處:“嗣後除奉令準刊外,無論何人不準題字、題詞。”我準備投他一票。隨便刻字,實在是糟蹋了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