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愛情觀
張曉風
張曉風(194—)江蘇銅山人,東吳大學中文係畢業。現任教於東吳大學、陽明醫學院。
著有散文集《地毯那一端》、《步下紅毯之後》、《愁鄉石》、《黑紗》、《你還沒有愛過》、《再生緣》、《我在》等,雜文《幽默五十三號》、《通菜與通婚》,及《張曉風小說集》、《張曉風戲劇集》,編選有九歌版的《中華現代文學大係·散文卷》等。
一個女人的愛情觀忽然發現自己的愛情觀很土氣,忍不住自笑了起來。
對我而言,愛一個人就是滿心滿意要跟他一起“過日子”,天地鴻荒涼,我們不能妄想把自己擴充為六合八方的空間,隻希望以彼此的火燼把屬於兩人的一世時間填滿。
客居歲月,暮色裏歸來,看見有人當街親熱,竟也視若無睹,但每看到一對人手牽手提著一把青菜一條魚從菜場走出來,一顆心就忍不住惻惻地痛了起來,一蔬一飯裏的天長地久原是如此味永難言啊!相擁的那一對也許今晚就分手,但一鼎一鑊裏卻有其朝朝暮暮的恩情啊!愛一個人原來就隻是在冰箱裏為他留一隻蘋果,並且等他歸來。
愛一個人就是在寒冷的夜裏不斷在他的杯子裏斟上剛沸的熱水。
愛一個人就是喜歡兩人一起收盡桌上的殘肴,並且聽他在水槽裏刷碗的音樂——事後再偷偷把他不曾洗幹淨的地方重洗一遍。
愛一個人就有權利霸道地說:“不要穿那件衣服,難看死了,穿這件,這是我新給你買的。”愛一個人就是一本正經地催他去工作,卻又忍不住躲在他身後想搗幾次小小的蛋。
愛一個人就是在撥通電話時忽然不知道要說什麼,才知道原來隻是想聽聽那熟悉的聲音,原來真正想撥通的,隻是自己心底的一根弦。
愛一個人就是把他的信藏在皮包裏,一日拿出來看幾回、哭幾回、癡想幾回。
愛一個人就是在他遲歸時想上一千種壞可能,在想象中經曆萬般劫難,發誓等他回來要好好罰他,一旦見麵卻又什麼都忘了。
愛一個人就是在眾人暗罵:“討厭!誰在咳嗽!”你卻急道:“唉,唉,他這人就是記性壞啊,我該買一瓶川貝枇杷膏放在他的背包裏的!”愛一個人就是上一刻鍾想把美麗的戀情像冬季的鬆鼠秘藏堅果一般,將之一一放在最隱秘最安妥的樹洞裏,下一刻鍾卻又想告訴全世界這驕傲自豪的消息。
愛一個人就是在他的頭銜、地位、學曆、經曆、善行、劣跡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過是個孩子——好孩子或壞孩子——所以疼了他。
也因此,愛一個人就喜歡聽他兒時的故事,喜歡聽他有幾次大難不死,聽他如何淘氣惹厭,怎樣善於玩彈珠或打“水漂漂”,愛一個人就是忍不住替他記住了許多往事。
愛一個人就不免希望自己更美麗,希望自己被記得,希望自己的容顏體貌在極盛時於對方如霞光過目,永不相忘,即使在繁花謝樹的冬殘,也有一個人沉如曆史典冊的瞳仁可以見證你的華采。
愛一個人總會不厭其煩地問些或回答些傻問題,例如:“如果我老了,你還愛我嗎?”“愛!”“我的牙都掉光了呢?”“我吻你的牙床!”愛一個便忍不住迷上那首白發吟:親愛,我年已漸老白發如霜銀光耀唯你永是我愛人永遠美麗又溫柔……愛一個人常是一串奇怪的矛盾,你會依他如父,卻又憐他如子,尊他如兄,又複寵他如弟,想師事他,跟他學,卻又想教導他把他俘虜成自己的徒弟,親他如友,又複氣他如仇,希望成為他的女皇,他唯一的女主人,卻又甘心做他的小丫鬟小女奴。
愛一個人會使人變得俗氣,你不斷地想:晚餐該吃牛舌好呢?還是豬舌?蔬菜該買大白菜?還是小白菜?房子該買在三張犁呢?還是六張犁?而終於這份世俗裏,你了解了眾生,你參與了自古以來匹夫匹婦的微不足道的喜悅與悲辛,然後你發覺這世上有超乎雅俗之上的情境,正如日光超越調色盤上的色樣。
愛一個人就是喜歡和他擁有現在,卻又追記著和他在一起的過去。喜歡聽他說,那一年他怎樣偷偷喜歡你,遠遠地凝望著你。愛一個人又總期望著未來,想到地老天荒的他年。
愛一個人便是小別時帶走他的吻痕,如同一幅畫,帶著鑒賞者的朱印。
愛一個人就是橫下心來,把自己小小的賭本跟他合起來,向生命的大輪盤去下一番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