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舍茶館
蘇葉
蘇葉(1949——)湖南人,著有散文集《總是難忘》。現為南京電影製片廠編劇。
去老舍茶館在北京的時間很短,卻由不得地想起了老舍,想起他為什麼沉潭,想起了他的《茶館》。
於是就朝前門外大柵欄走去。沒人陪著,也不要人陪。一路上和北京人相謙禮問,一個老人從棉袖筒裏勾出一根手指頭點著:“哪,往西,那就是。”這是嗎?太冷清了。哪兒都可以冷清,茶館是不該冷清的地方。該冒著熱氣兒,傳出聲浪來,賣報紙賣瓜子兒賣饃饃賣羊肉串兒……各色人等都該來混串混喊那才是!或者也有冷清的時候,一兩個書生在此看書,三兩個老人半靠著打盹,聽蟬聲鳴夏,看秋雨打落了梧桐——可不該是這麼個冷清法。
寬敞的現代化樓梯折了幾折,直通三樓,像去貴賓室似的。四周都是大玻璃晃人。玻璃後麵那些小巧腦袋的木頭美人兒,光溜著玉腿,披著裘皮衣,把你瞅著。——她也冷清,商店也冷清。所謂按老舍精神興修的茶館,就設在這富麗而冷清的三樓上。那人進人出踩踏著的門坎兒呢?那掀上掀下掀出一個紛雜世界的門簾兒呢?“來啦!”“燙著!”“您走好!”的吆喝呢?那些喪德的,算卦的,納妾的,破財的,遛鳥兒,出苦力,講國事,論古今,興歎天下;那些壯士,窮漢,沒落貴族,那嫩梢梢地要被掐了芽兒的黃花閨女,那閱盡人世滄桑的掌櫃,那灰涼淒絕為自個兒提早撒紙錢兒的老人都哪兒去了?哪兒去了?當然,當然,第一那是戲,第二那是舊時代的事了。我又糊塗了。
在門外仔細研究了一下價目表,二十,三十的,咱消受不起,最賤的也要四塊錢。這是敲門磚,否則不讓進。咱就來個倒數第二,六塊錢的吧!一碗茶,外帶三碟小點心。
轉身看見高懸的“大碗茶茶館”五個鎦金字,氣派十足地凸起在黑漆的橫匾上,一下子想起衙門裏“明鏡高懸”的形狀。心裏別扭。想:這種高級辦公樓似的聲勢,卻偏偏鬧了個“大碗茶”的名字,不慚愧?那些腳上沾著泥,背上流著汗,手裏揪扯著大蔥剪餅的漢子,還有那挎著小籃兒賣香花,用手絹兒包著幾文小錢的婆子們使的才是大碗哪?就這兒?一準青瓷小蓋盅。細作叮當一聲響,早把九流三教喝退到門外去了。是他們不配進茶館嗎?還是這樣的茶館不能接納他們呢?門被我輕輕推開,一個仿舊時的茶館就在眼前了。屋裏不是沒人,卻這麼靜,這麼靜。
我懵懂地找了一個靠窗子的桌子坐下,不由得繃緊了身架,好像不做成一副大家閨秀,就會壞了這裏的規矩。這半屋子的人,怎麼都是些成雙兒提對兒一桌一桌在格盤上敲紋打枰的不大不小的爺們兒?隻聽黑子輕敲,白子猛踏,靜悄悄一片你劫我殺。
身後倒是坐了一對男女。男的頭發幾乎落盡,卻有一張保養得如女子般紅潤細嫩的臉。
女的二十出頭吧?正斯文嬌嬌地向那眯了眼看她的老人小聲地說著什麼。說著什麼呢?該不會是他帶她來領略這裏的茶文化吧?或者是她倚了他來喝一喝這裏的文化茶?為什麼都這麼局促,這麼安份,這麼小心翼翼?這二尺來高的小戲台子到什麼時候才熱鬧起來呢?那送茶水上點心的小姐,在吊著紅綠綢子的茶牌幌子垂手待命,要到什麼時候才自如起來呢?都跟道具似的。連我坐在這裏,也不知是我在演戲,還是戲在戲弄我?不如到大柵欄那一溜小攤兒坐下來哪?坐下來吃茶葉蛋吃冰糖葫蘆吃燒餅吃小豆小米粥,那才合適哪!別讓我的腿腳在這些假紅木的桌椅底下秀氣著啊,委屈著啊,走啊!走!走之前,我在衛生間發現了一隻小瓷碗。多好的碗啊!我一見就“要”了它。它缺了一個口,裂了一寸紋,盛著半碗黃沙,莫名其妙地蹲在箱蓋上。它的瓷不亮,像浸了千年的井水。它的圖案不妖豔,舊舊的像蒙了隔代的紅塵,將它舉過頭頂察看碗底,有“景德古窯”四個字。我知道了,這一定是這個茶館在江西定製的第一批茶碗,摔打得沒了,隻因為這一個殘了,留在旮旯裏保全了性命。
“拿嗎?”我問自己。
“拿吧。”我勸自己。
側耳傾聽無人進來,便像貓兒一般輕手輕腳將這半碗細沙傾在牆角。周身一看,就將它塞在毛衣下我緊縮著腹肌的地方。隻覺兩顴如火燙,我走出衛生間,回到座位上。假模假樣又啜了兩口茶水,然後將外衣一套,拎包一裹,我溜之乎也。這是12月22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