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走在美麗而冷清的長安街上,天棚是莫測的暗藍。總不能盡講些沉重的話吧,當我把這一段故事講給我身邊這位華發新生的青年朋友,他幹裂的嘴唇終於像玫瑰一樣綻開了,他憔悴的臉複又年輕,他黑壓壓的眼睛複又迷亂而歡快了。
“啊啊,你這個不良之徒,”他笑著,“你敢把它寫出來嗎?”“那有什麼不敢?”我像男孩一樣朝天空躍武揚威地抬起下巴。
“那老舍茶館一定會向你起訴,說你偷盜新文物!”“我?”我叫起來,“我那是嗎?是嗎?是嗎?”“不是;不是。”他躲閃著我的逼問,貼身在冰冷的紅牆上,大笑:“當然不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嘛。你算什麼?小扒罷了!”“嗷——”我幾乎要跺腳,“它本來是壞的!是沒人要的!反正我不是!不是!他們才是呢?他們竊得了恢複中華文化的名譽,竊得了紀念老舍先生的名聲!他們竊得了所謂的淳樸古雅!老舍的精神難道是這樣的嗎?那些櫃台、戲台、茶壇子、壺,連招待小姐……全都是擺設!是矯情!是戲!老舍的戲才是生活呢,這兒的生活倒成了什麼了?這難道不是偷?這是大偷!巧偷!明偷!文縐縐地偷!我算什麼?他們才是正宗的竊呢,而且……”——我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天啊,我都說了些什麼呀?而如今,我又將它們一一寫下,難道我這個拿了別人的碗又倒打一耙的人,就真的不怕老舍茶館的大爺小姐們挾了水火棍,拖了軟繩套來興師問罪嗎?哦,別別別別別別別!我認錯,我不好,我改,行嗎?我第一,願將這隻碗完璧歸趙。
我第二,願照價賠錢。
我第三,願加倍罰款。
第四……我第四……不,唯有第四我不能趴下。我仍然堅持我現在對這個茶館的看法。
隻要這一類茶館依舊束之高閣,隻要它依舊摒棄了大眾化,隻要這裏沒流淌著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不管它是不是使的大碗,我都覺得老舍的魂是絕不會光臨此地!他那一顆潔淨的心一定寧肯在那一片寧靜的太平湖中沉默著,虛幌子的熱鬧不會打動他。讓他安息吧。
謹此順致北京前門外大碗茶茶館,湘籍金陵人蘇葉在此,誠惶誠恐,聽候發落。
蘇葉總是難忘總是難忘六二年夏天,我考中學。發榜的時候,知道自己被錄取在南京四中。
四中在當時是一個三等學校,而我住的那個大院,教授、講師的兒子們,女兒們,幾乎都被市內各名牌中學點中。那幾天,他們的臉陡然添了一重小大人的矜持神色,仿佛打過了金印,便要自尊自貴起來。當時,滿院的薔薇開得正好,紅紅白白,顫顫巍巍,一蓬一蓬的,熱鬧得不分貴賤好醜。和薔薇一起長大的孩子,卻從此有了高低間的距離。有少數幾個沒考上重點學校的千金,躲在家裏哭,走在太陽底下,臉上也訕訕的。我可不。我覺得自己沒刷去上“民辦”已是幸運。我學習語文曆史,吹點牛,可說輕鬆得如揀鴻毛;可是對於加減乘除開平方之類,實在感到重比泰山。從湖南遷來南京,我缺了半年的課。文不成問題,原先就不紮實的數學基礎則徹底崩潰下來。我又有一幫大院外的同學,她們是剃頭匠、保姆、修鍾表和賣鹹菜的人家的女兒。天天和她們混在一起,我逃學,曠課,撒謊,鬧課堂,偷毛桃桑椹挖野菜,抄作業……練就了全掛子本事,從中得到無窮的放肆與快樂,再不覺得天下“唯有讀書高”,學業隻是一日一日地混著,所以,我能上四中,已很知足。
我當時並不知道四中的可貴,隻是詫異:南京曆來被稱為龍蟠虎踞的帝王之地,而四中所在的那條巷子偏偏就叫龍蟠裏,龍蟠裏對口相望,逶迤而去的那道坡,竟叫虎踞關。窄小的街道,其實並無王氣可言,但是在一兩處高牆裏,深院中,有褪了色的雕梁畫棟。翹翹的飛簷,掛著一兩個青綠色的風鈴,使人覺得這裏或許真有些古時候的來曆。每次路過那緊閉的木門,忍不住要拍那鏽了的銅環,再貼著門縫張了一隻眼向裏窺望。但見石板縫中寂寂青草,但見軟軟的蛛網,在朱顏剝落的廊柱間隨風擺動。冷不防後麵同學拍一下肩,鬼喊一聲:“狐狸精出來囉!”我們便尖叫著飛奔而去,任憑書包裏的鐵殼鉛筆盒,像一顆狂亂的心髒,一陣亂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