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2年的冬天,某個下午,我們正在上自習課。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嘿,看外麵!”
“怎麼了?”張劍永遠是第一個響應的。
張力指著窗外也跟著叫道:“快看啊,天上下的是什麼?”
梁亮趕緊跑到窗口推開窗子,把手伸出去接了一下:“咦?不會是下雪了吧?”
本地同學龔仲輪笑道:“怎麼可能,CD根本不會下雪。”
外麵果然是在下雪,當然,不是飄飄搖搖的雪花,而是一粒一粒的雪籽。即使是這樣,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我們紛紛聊起各自見過的雪景。黃堅強來自湛江,從來沒見過雪:“以前我們上學的時候,老師給我們猜謎語:像冰不會化。謎底是玻璃,我們都沒見過冰啊,哪猜得到。”
張劍老家在廣元,算是SC最北部的地區了:“我們那冬天也下雪,但不常下,不過我們那有幾座山,山頂常年有積雪不化的。”
我出生在HN南部的一個小縣城,記得每年冬天都要穿一種草鞋:用蘆葦搓成的繩編出鞋麵,鞋底是一塊船型的厚厚的木頭。襪子要穿厚點,否則腳會被磨破。兒時的冬天也是經常下雪,那時我們住的是一家寺廟抑或是衙門改建的大院,大院西側一排平房隔出十幾間,每間住一戶人家,屋脊頂部是相通的,每戶人家用鐵絲和報紙糊出吊頂,真是一家炒菜幾家香啊。
每次下雪後最歡樂的就是院子裏的小孩了,打雪仗、滾雪窩,更是“逼著”父親們在各自的家門口堆出雪人。個個都是雪人,有些父親就開始變換花樣,於是雪狗、雪獅、雪兔、雪貓,甚至,還有雪四不像。當然,不是學名叫麋鹿的那個四不像,而是真的“四不像”。接下來,就是孩子們最快樂的節目了——各種鞭炮紛紛插到雪人身上,嘣嘣嘣幾聲,雪人身上被炸出一個個小坑,還冒著絲絲青煙。嗯~~~,火藥味還真是好聞啊。
後來在我八歲那年隨父母遷到ZZ市,開始也是住平房,不過就沒有那麼大的場地可以玩了。
ZZ每年冬天也會下幾場雪,不過這些年雪都不大,倒是上小學的時候每年冬天都會下一兩場大雪。記得有一次下了一天一夜的雪,而且下雪前的頭一天特別冷,地都上凍了,雪下下來之後完全沒有融化直接就積了起來。雪片真跟鵝毛一般大,確實是飄下來的,晃晃悠悠的。早上雪停了之後外麵全是白的,幾乎看不到別的顏色了。重點是,第二天天晴了,太陽也出來了,然後雪就有點化了。不料想夜裏又降溫,北風呼嘯地吹了一夜,等第三天早上出門一看,雪地上形成了一層的冰殼,踩在上麵嘎喳嘎喳的。到學校看到了一個奇景,由於頭天屋頂的雪已經被太陽曬得開始融化,順著屋簷往下滴水。可經過一夜的寒風之後,屋簷上掛滿了冰淩。而種在屋簷下的冬青樹的葉子上被包裹了一層冰殼,晶瑩剔透。最好看的是劉老師窗台上養的那盆玻璃翠,真的成了玻璃翠——厚厚的綠葉外麵包了一層厚厚的冰。
那天學校停課一天,組織學生們去街上掃雪,低年級的同學打掃校園內的道路,而我們高年級的同學則在老師的帶領下去打掃生活區裏的道路。我們排著隊拿著鐵鍬、簸箕走上大街。遠處大馬路上則是廠裏組織的工人們在清掃路上的積雪。馬路上的積雪由於昨天的晴天已經開化了一些,被汽車壓得很實,然後經過一夜的北風,已經凍得很硬了。我們跑去看了他們清理到路邊的雪塊,那哪是雪塊啊,根本就是冰塊。
當然,這次CD下的雪遠遠沒有那麼大。下了自習課,雪還在下,而且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操場上滿是興奮的學生,不少南方學生都沒見過下雪。可是,雪積得不夠多,打不起雪仗。
大家都在操場玩,食堂裏少了平日的擁擠,不過滿地的泥巴卻顯得更加亂糟糟髒兮兮的。我們匆匆吃了晚飯、洗了飯盒就直奔學校後麵的一片空地去了,那是我們剛入校時班主任帶我們去開篝火晚會的地方,知道的同學比較少,所以那裏的雪地保存的還算完好。勉強捏了幾個雪球互相打了一陣,出了一身汗。
“明天逃課吧?”返回宿舍的路上,賈誌宏跟我說。
聽到賈誌宏的提議說我很詫異:“逃課?去哪?”
賈誌宏一臉正經的說:“窗含西嶺千秋雪,看樣子這場雪可能會下一夜,明天我們去西嶺看雪吧。”
我撓著頭問:“西嶺?門泊東吳萬裏船,西嶺不是在東吳嗎?”
他斜了我一眼:“看你就不學無術,萬裏船萬裏船,當然不是在東吳啦。我聽老鄉說西嶺就在CD西邊兒,大概一百來公裏吧。”
這下我驚到了:“一百來公裏啊?怎麼去啊?”
賈誌宏聳了聳肩說:“找兩輛自行車,騎車去。”
一百多公裏,騎著去?“瘋了吧你?一百來公裏,正常騎車至少也要四個小時,往返就得八九個小時了,現在還在下雪,一天都不夠打個來回的,就為看西嶺的雪?”
賈誌宏還是那樣一副憨笑的樣子:“去吧去吧,我去找人借車。”
經過一夜之後,白雪鋪滿了整個視野。所見之處,建築、植物之上都銀裝素裹了。而教學樓前的噴泉池則顯得有點突兀,由於並沒有上凍,所以雪花飄進水池之後就化掉了,在一片白茫茫的場地上留下了一塊黑色。
“我一定是瘋了,跟你跑那麼遠,還是逃課。”雖然心裏默默的嘮叨,卻還是經不住**,一大早天還沒亮,我跟賈誌宏騎著他借來的兩輛破自行車“逃”出學校,一路向西奔向西嶺。
至於西嶺到底在哪,我們誰也不知道,隻是根據一張舊地圖,沿著一條“雪道”在雪地上騎行。幸虧我在高中三年是騎車上學的,每天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橫穿整個ZZ市,所以腿部力量還是有的,也有在雪地騎車的經驗,才多次避免了摔跤的危險。
剛入校的時候見過有些人在操場上學騎自行車,我當時還納悶:號稱是自行車王國的國民,竟然還有不會騎車的?張劍就教育我說:有些同學是山區來的,沒騎過自行車很正常,山路騎車還不如走路快捷方便。
我想,如果是那些入校了才開始學騎車的同學,今天這情況估計早摔得鼻青臉腫了。
路上沒人,昏暗的路燈照在鋪滿白雪的路上,顯得很冷很清。是啊,剛下過雪,天還沒亮,人們都還蜷在熱被窩裏不舍得出來吧,我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鑽出剛剛暖得有點熱氣的被窩。哎~,CD的冬天啊,陰冷潮濕,好不容易暖熱乎的被窩,擱誰也不願意輕易鑽出來。
由於我們學校位於CD市區的西北部,所以不一會兒我們便出了城區,路邊的高樓被農田代替,兩邊也沒有了路燈。幸好雪後的淩晨並不是很黑,依稀能看清道路。
漸漸的,天亮了。路旁的農田上逐漸出現了一些霧氣,而農田裏割過的水稻梗也已經被埋在了雪下。顯然,郊區的雪下得比市區的要大。偶爾經過一片魚塘,一個個相鄰的魚塘,四周仿佛都被鑲上了一個個銀色的相框。魚塘上偶有一兩隻叫不出名的小鳥在水麵遊著,他們不怕冷嗎?遠處的村落也被白雪裝扮得雅致異常,在霧氣的遮蔽中顯得有些夢幻,頗有些水墨畫的意境。一簇簇竹叢也被雪壓得彎下了腰,不禁想起我們著名的校友陳毅的那首詩:大雪壓青鬆,青鬆挺且直。
“賈誌宏,這附近咋沒有鬆樹啊?”
“鬆樹?你也想看大雪壓青鬆啊?鬆樹沒有,芙蓉就有一棵,你看。”說著,他抬手往右前方一指。
順著賈誌宏手指的方向,前方路邊的小村口果然有一棵巨大的芙蓉樹,枝繁葉不茂,頂著滿樹的白雪立在雪地中。
我們把車紮在樹下歇腳,果然是棵大樹,可以想見它開花時的勝景。
我掏出一支紅梅叼在嘴上,拿出火柴:“看著,我給你表演個單手點煙。”
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火柴盒,用拇指頂出盒屜,然後把火柴盒轉到手掌心夾穩,用拇指和食指取出一根火柴,把火柴盒合上,用無名指、小指和拇指肚夾著火柴盒,磷片朝上,將火柴頭頂在磷片上,拇指按住火柴柄尾使火柴立在磷片上。然後食指向內一撥,火柴頭在磷片上劃過點燃、從手心穿過虎口繞上來,一根點燃的火柴就出現在了拇指和食指中。將嘴上的香煙湊上去點燃,深吸一口,吐出一條煙柱。嗯,冰冷的空氣混合著煙草味,提神解乏啊。
“嗬,你還會這招呢。”賈誌宏看著我這類似雜耍的表演,很是新奇。
“這算啥,這是簡單的呢,最高境界是騎在自行車上,左手扶著車把,右手點煙,根本不用停車的。”
“老煙鬼的絕技。”賈誌宏搖搖頭說。
“嘿嘿,光練這招不知道燒了多少隻手套了。剛開始練的時候老是燒到手,虎口這裏,後來找了隻線手套戴著練,總算小有所成。你要不要也來一支?”
“不用了,你知道我不抽煙的。”賈誌宏擺擺手。
“冰天雪地的抽一支很爽的。”
“還是不要了,你自己抽吧。”賈誌宏跺了跺腳上沾的雪泥,“也不知道這個村子叫啥。”
“不知道,也沒個標記。”
等我抽完了一支煙,我們跨上自行車繼續前進。不遠處路邊立著個牌子,上寫“菩提村”。
“這裏叫菩提村?是不是村裏有寺廟啊?”我往四周看了看,沒發現有寺廟的樣子。
“也許有菩提樹也不一定。”賈誌宏說。
我又看了一圈,除了剛才歇腳的時候那顆芙蓉樹,沒再看到什麼特別的樹了:“菩提樹?光聽說有菩提樹,可菩提樹究竟長什麼樣子啊?”
賈誌宏說:“我也沒見過。不對啊,六祖說菩提本非樹啊。”
我回道:“他還說明鏡亦非台呢,出家人說的話都很深奧,咱不懂。”
前方的雪路上車轍印逐漸多了起來,看來要到一個繁華的所在了。看看表,快十點了,也不知道前麵是什麼地方。
正邊騎邊聊,突然感覺後麵咯噔咯噔的,趕緊跳下車一看,後胎破了。冰天雪地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哪找修車的呢?
賈誌宏說:“我帶著你,咱們繼續往前走吧,興許前麵能找到個修車的。”
於是我騎坐在賈誌宏那輛車的後座上,右手扶著壞車的車把繼續前進,但速度明顯降下來了。
又騎了半個小時,前麵終於看到有個鎮子了。已經十點多了,路上也有了行人,還有些小孩子在雪地上追逐打鬧,看起來一片熱鬧祥和的樣子。
順著大路往前走,路上的積雪已經被清理得七七八八了,路邊堆放著一堆堆的黑黑白白的雪堆。北方雪後人們會把道路上的積雪清理後堆在路邊的樹下,以便雪融化後能滲入樹根的土裏。不過,顯然這裏的居民並沒有這種意識,畢竟,下雪天在這裏太罕見了。
沒走多遠就看到路邊有個修車攤,我倆趕緊靠過去,修車的老師傅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操著一口濃鬱的但跟我們平時聽到的又不太一樣的SC話問道:“小夥子,車子壞著了嗦?”
我跳下車對老師傅說:“後胎破了,麻煩您給看一下。”
“哦?外鄉人?”老師傅馬上轉了普通話,不過依然帶有濃重的川味。
賈誌宏紮穩了車說:“是啊,我們是在CD上學的學生。”
老師傅問我們:“這大冷天的,又不是星期天,你們不上課去怎麼跑這兒來耍啊?”
我回答道:“這不是下雪了嘛,我們打算去西嶺看雪山。”
老師傅咧嘴一笑:“逃學出來的嗦?”
我有點不好意思:“嘿嘿嘿,果然瞞不過您老人家。”
老師傅感慨道:“年輕真好啊,想去哪就去哪。來,把車推過來我看看。”
我趕緊把車推過去說:“謝謝,謝謝。”
老師傅拔下氣門芯看了看,麻利地把車子翻轉過來,車輪朝上,拿出拆輪胎的工具三兩下就把外胎扒開了一側,然後拉出內胎,接上氣筒打了幾下,輪胎稍稍鼓起來了一點。老師傅拖過一個水盆,把輪胎按到水裏,一段一段地轉過去,很快就找到了漏氣的地方。接下來就是補胎,倒是很簡單,趁著等膠幹的時間,老師傅問我們:“你們從CD過來騎了好久啊?”
我回答道:“大概四個多小時吧,我們不到六點就出門了。”
“哦,挺快的啊。你們是哪個學校的啊?”
賈誌宏說:“CD無機校,無線電機械學校。”
老師傅抬頭看了我們一眼說:“無線電?正好,我的收音機壞了,你們會修嗎?”
我趕緊擺手說:“呃~~,老大爺,我們是學模具設計的,不是學無線電的,專業不同。”
很明顯,老師傅沒聽過這個專業:“模具?模具是個啥?”
賈誌宏連比劃帶解釋地說:“就是,怎麼說呢?就是模子,知道吧,衝壓模、注塑模。”
老師傅搖了搖頭:“懂不起懂不起。你們剛才說要去哪啊?”
賈誌宏回答:“西嶺,窗含西嶺千秋雪的西嶺。”
這下老師傅點頭了:“哦,聽說過,好像在DY縣再過去一點,不過應該還有一百多裏地的樣子哦,你們真打算就這麼騎車過去?”
聽到這裏我不禁問道:“還有一百多裏?這裏是什麼地方啊?”
老師傅回答說:“這裏是崇慶縣,往西去四五十裏是DY縣,西嶺就在DY縣,不過從縣城往西還要再走五十多裏地。哦,對了,DY縣知道麼?”
我和賈誌宏互相看了一眼,搖搖頭說:“不知道,有什麼特別的嗎?”
老師傅看我們一臉疑問,接著說道:“劉文彩知道不?DY縣是劉文彩的老家,那有個劉文彩莊園,去年個我還去看過嘞,乖乖,那大個園子,大地主啊。”
賈誌宏來了興致:“劉文彩莊園?可以參觀嗎?”
老師傅說:“可以的,你們要是有時間可以去看看,真長見識啊。”
不一會兒,車胎已經補好,老師傅把車胎裝回原位,賈誌宏幫手打氣,打滿氣捏了捏,應該沒問題了。又撒了一點氣出來。老師傅奇怪地問:“咋又放氣了啊?”
賈誌宏解釋道:“雪地上騎車不能打太飽,容易打滑,放點氣出來騎上之後車胎被壓扁一些,與地麵的接觸麵寬一點,雪地上騎不容易摔跤。”
老師傅哦了一聲:“到底是北方人,對雪了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