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五點鍾的時候下起了細屑的小雨。操場上仍舊有一群人在那裏打著籃球。王青彥眼尖,站在教學樓前的大台階上,偏著頭望過去,馬上認出林健一的身影。他們是同班的高一生,又是同一個宿舍,化成灰也認得出來。他走過去的時候,健一看到了,便笑著揮出手臂來招呼他。他也朝健一笑,很自在的樣子。他看上去並不高,一米七出頭的個子,體型是瘦的。五官雖然沒有特別出色的地方,但是組合在一起卻十分舒服和幹淨。嬰孩似的黃茸茸的毛發,脖子後麵留了一個魚尾巴,兩邊尖尖的,倒也可愛。

他看到有一個隔壁班的高大男生——總有一米八五吧,和健一在一起打球。青彥從來沒有和他打過招呼,但是他知道他叫羅永。

羅永。嗬嗬。想到這個名字就好笑。怎麼會取這樣一個奇怪名字的?除非是他父母水平太低,連普通話也不懂念。很帥的一個家夥。柔軟的短發蓬鬆地豎起來。眉目好看,笑容很燦爛。對於“這一類”的人物,青彥一向是很注意的。這是年輕的通病。但是羅本人對自己的魅力似乎意識不到,或者並不以為然,總之,仍舊是一個毫不張揚的好學生。青彥卻覺得這正是他可愛的地方。有時候,青彥會用一種很不符合自己年齡的眼光來看人,這時候,他就用一種自以為成熟的語氣在心裏想:這年頭,像他這樣漂亮而又規矩的孩子簡直不多見了嘛。過了許多年,他又想起這句話——他最初對於羅永的這樣的評價,不禁啞然失笑。那時候羅隨他堂叔出逃在國外,而他還在國內的大學苦熬著,完成他精練而沉默的蛻變。他已經失去他了。

雨越下越大了起來。青彥本來站在木棉樹的下麵,看他們打了一會兒球,這時候正準備走開,突然聽到羅永叫了一聲“小心”,那顆沾了泥水的籃球已經撲麵撞了上來。球的餘力不知怎麼那麼大。他倒退了半步,耳朵裏嗡嗡地響。羅永忙過來扶他,抱歉說:有事沒有?健一吃吃笑著說:這下好,他中午才洗澡的,害他又要再洗一次了。青彥頭暈暈的,嘴上隻說沒事。他臉上沾了髒,用一隻手胡亂抹著,抹下來一手的鼻血。羅永忙拿出紙巾來給他,說:這樣,還是我和你到醫務室去一趟吧。

也好,那你們走吧,我先溜了。健一說完,轉眼抱著球跑了。青彥說:頭很暈。羅永便扶他往回走。他和他挨得很近。羅永本來在雨裏打球,衣服都半濕著,臉上和敞開的領口處發紅的皮膚,淌著水和汗,邊走邊蒸騰著一股清濕的汗味。青彥這時感到有點飄飄然。他的手臂碰著羅的皮膚。他感到羅的身體是那麼熱,而他的身體是涼涼的。

這以後羅永就認得他了。路上遇到了互相打招呼。下課的時候出來透氣,碰到青彥也倚在欄杆上無聊,也能說上一會兒閑話。青彥說: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流鼻血呢。羅就說:我還是第一次讓別人流鼻血呢。他對青彥抱怨高中生活原來是這樣的無聊,社團都是騙人的玩意,學校為了成績犧牲了學生了一切。然後靠在那裏,望著遠處校道上一排排高大的木棉樹,露出無限神傷的表情。那時候正是棉絮紛飛的季節,一團團雪一般飄滿了學校。落在嫩綠的草地上,更有一種奇趣的風景。棉絮裏含著細小的種子,都是些奢侈的夢想。隻苦了值日的同學。青彥突然覺得他有點好笑。他看著羅身上名牌的淺青襯衫。他覺得他所有的心事也就僅限於此了。

有一次健一也在,約羅一起去打球。羅說好的,轉身也叫青彥一起去。青彥拐彎抹角推托說:和你們一起打球,這不是自討苦吃嗎?也不知道是說自己不夠高,還是指上次的事。健一取笑說:你就別叫他了,就他那樣子,都不知道是他打球,還是球打他呢。青彥衝他嚷:胡說!他知道健一一向是這樣一種活潑而直接的性格,但是這一次不知為何,卻感到有點氣悶。健一也是那種富貴而簡單的孩子。目光清澈,心地單純。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表麵上雖然和他們很要好的樣子,可事實上還是隔著這很遠的距離。他這樣想,在他那麼年少的時候,那才是他所謂的無限的心事。這一年,他十六歲。

青彥的家,雖然和學校離得不遠,坐車也要半個鍾頭的路程。學校的集體生活雖然麻煩些,但是他父親漸曉一定不放心他每天在路上顛簸,也就讓他住校了。隻在每個周末才回去。說到他的家,那在他的心裏實在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樓房是新蓋的,家私卻都是舊的。照例也配了車房,車房裏隻有自行車。外頭人不知就裏,那是永遠猜不出他們是窮是富的。漸曉因為多年前學摩托車時嚴重地摔了一次,從此對這種交通工具便產生了忌諱。自行車太跌價,小轎車又買不起——就是買得起也不能買,以至於出入都是坐三輪車和打的。他父母的收入都不多也不穩定,又這樣喜歡開銷,簡直是所有親戚裏麵最潦倒的一家,但沒有高處也就看不出低處,青彥不知聽誰說過,他們親戚富有的程度,簡直到了流山溢海的程度——總有一些就流到他們這一個低穀裏來了。

這正是青彥對自己的家最不喜歡的地方。盡管他手上也拿著那些“難堪的錢”。他是最大的一個孩子,底下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可是都比他小得多。她母親據說年輕時曾有驚人的美麗。她19歲時早早嫁了,20歲有了青彥這個孩子,身體變了形,從此不敢再生。到三十來歲的時候,漸漸對保養自己的這份事業失去了耐心,身體一年年走樣,索性又生了兩胎,之後收斂心情,老老實實地向一個凋謝的中年婦女形象靠近。隻在偶爾,他看見她一隻手半捂著嘴巴無聲地笑著,說著自己那句口頭禪:真是的!隱約又有一點年輕時風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