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3年,鄉紳病故,他的所有遺產被兒子們揮霍一空。同年,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再……,次把那枚銅板攜人京城。
1744年,有四百二十一個人在京城得到並花過它。此時的情形對這枚銅板來說,顯得越來越不妙。朝廷的舊幣流通禁令已經頒布多年了,大海再深,耐不住魚網越收越緊,這枚銅板在民間的流通壽命指日可待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躲著它,惟恐它在自己的手中喪失了生命。這可以看成是人們善良而不忍殺生的另一個表現。
1745年舊曆的年夜,這枚銅板來到一個叫傅已成的錢莊老板手上。老板深諳這個道理,水消失於水中,風消失於風中,要想將這枚銅板在自己眼前消失,當然要讓它重新混跡於它的同類當中。
淩晨,傅已成從城西車公莊和三塔寺附近的一條胡同裏走出來。他用那枚銅板找了一個叫青蘋的歌妓陪了他半宿。那枚銅板落人青蘋床頭的瓷缽裏跳蕩滾動的聲音,叮叮哨哨的毫不遜色,仿佛青蘋銀子般清脆的笑聲。
人世間仿佛是上帝做過的一個夢。至此,這枚銅板遭遇了它所無法回避的迷咒般的尷尬命運。多少年前,一個講蘇州評話的藝人因為這枚銅板被對方砍傷了胳膊,如今,他的曾孫無意中用它得到的恰恰是對方曾孫女的身體,如果這不算輪回和報應,那麼上帝為什麼首肯這樣的事情發生?
就像時光是有刻度的一樣,命運也有它遲早的刻度。這枚銅板,注定要像“擊鼓傳花”這種遊戲一樣,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某一個人手裏,暫停它的呼吸。
這一年應該是1746年。1746年,在美國的紐澤西州,一座名叫普林斯頓的大學開始成立。同年,著名的神學家愛德華滋得以出版他的《宗教情操真偽辨》;在法國,盧梭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他把他送進了孤兒院;在英國,一個名叫詹姆斯庫克的雜貨店學徒少年,因為與生俱來地喜歡聞到海水的鹹味,聽到鷗鳥的鳴叫,熱衷讓海風拍打他的麵頰,來到了著名的沃克兄弟船公司當了學徒。後來他曾在荷蘭人發現了澳大利亞之後,重新發現了這個世界第二大島,他還護送過科學家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觀察金星的情況,他後來成了英國著名的航海家和海軍上校;在中國,一個叫金昆的清朝宮廷畫家奉命開始畫皇帝《大閱圖》,卻不料將象征滿族勢力的八旗畫錯了,更糟糕的是他企圖加以掩飾。乾隆知道後,十分惱怒,責令怡親王允祥和內大臣海望將他治罪。這一年,清朝文學家洪亮吉出生。在西北的乎涼,連續三天發生輕微地震。在普洱,一顆碩大的流星呈波浪線狀悄悄滑落……
同樣是1746年,在京郊某一條羊群剛剛走過的小路上,一個放牧人拾到了一枚銅板。他把它略微打量了一下,知道這是一枚超過流通期限的無用的銅板,就把它再一次丟到地麵,隻不過比拾到的位置移動了幾米而已。
時間遲緩而快速地走過了一百六十年。我說“時間……走過”這兩個字眼,它們搭配在一起其實是一對矛盾的東西。所有人都知道“時間”是“流動”的代名詞,而科學家堅持認為時間其實是靜止和凝固的。它們的區別就在於一個是心理時間,一個是物理時間。時間的定義竟然存在兩種(甚至多種),那麼時間還準確地存在著嗎?這是一個形而上的問題。玻爾茲曼給一切形而上學起了個諢名,叫“人腦中的偏頭痛”。我的另一麵頭已經夠痛的了,再說,古往今來許多把一生時間都用在研究時間問題上的科學家,牛頓、玻爾茲曼、艾倫菲斯特……最後都以自殺而告終。我不想做一個覬覦和研究時間的什麼科學家,所以我還是小心地躲開這個話題為妙。
一百六十年後,也就是1906年,6月,一個晴朗的午後,一個正在京郊鋤地的農人,他手裏的鋤頭忽然在鬆軟的土地裏發出一聲細微的聲響。一枚銅板滾到他腳前。他拾起來拂去上麵的泥土,仔細地端詳著。銅板的正麵鑄著隸書,是“順治通寶”四個字,背麵是滿文。他聞到了一股像土地一樣久遠的氣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把它揣進了衣兜裏。那一刻他並不知道,他這是在耕作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季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