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因傷寒死於這一年的冬天。由於下麵的原因,我無法說出他的名字。他不是一個純粹的農民,他是從京城來此隱居。他應該算得上是一個非常出眾的人物,在十九世紀末葉,他在政治上的影響不遜於後來的鄒容,而文學上的造詣,當同比他稍早一些的文廷式抗衡。他在臨死的時候,購買和搜羅回自己所有出版及未出版的著作,統統銷毀。同時,他看透並厭惡了那種生前勢不兩立、死後惺惺相惜的小人的嘴臉,為防止謬托知己、謬種流傳的現象出現,他早早立下了遺囑,嚴禁任何人(包括所謂朋友)在他死後撰寫有關他的什麼悼詞、紀念文章、回憶錄等等。時間(又是時間!)橫亙了一切,因為上述的原因,我們今天幾乎無以更多地了解他了。這是他的成功。
他死後在他生前耕作過的那片土地裏人葬。我知道在中國鄉間一直存在這種迷信,人死後是要在他的嘴裏放上一枚銅板或硬幣的,好在陰間的鬼門關賄賂小鬼。在希臘神話中也有類似的傳說,卡隆特,那是地獄冥湖上運送亡靈的擺渡人,他專門收取死者家屬為死者放在嘴裏的錢幣來作為擺渡費的。眼下正是如此,這個不知名的名人,他的家人把他拾到的那枚銅板,含在他的嘴裏,一同埋人地下。
這枚銅板再次重見天日是1936年,西安事變的那一年。隻不過不是發生在冬天而是夏天。一個三流的盜墓賊在墓室裏偷走了幾個古董並失手碰碎了一隻瓷瓶後,順手揣走了它。盜墓賊在地麵上的陽光—卜打量著,這枚銅板的正麵不知什麼時候增加了一道細小而觸目的口凹痕,當然,那不是死者的牙齒咬齧所致,而足來自他生前使用過的某一隻鋤頭的磕碰。
接廠來我幾乎無力繼續說出這枚銅板的下落。我相信世間有許多事情是神秘的,斷裂的,它們不屑將真相向人類和盤托出。甚至,我們所浸淫的世間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唯一真實的隻有虛無。那枚銅板,我知道,就眼下來說,也許是個例外。因為我相信它。我相信這個圓形的精靈,它在冥冥之中一直存在。
1961年夏季,在東北的鞍山市,東風小學三年級學生江淑儀正在放學路上踢毽子玩。在放學路上踢毽子,這不是一件值得倡導的遊戲方式。因為過往的車輛太多。三年級小學生江淑儀事後回憶,她的過錯不在於踢了毽子,也不在於是放學路上——因為那是一條僻靜的小胡同。她的過錯在於,她不該在那裏遇見了同班同學徐玲。
徐玲是一個有點笨拙的女孩。此外,她剩下的唯一缺點是不夠講衛生。她的頭發總像是在稻草堆裏玩過捉迷藏後鑽出來的樣子。一般來講,江淑儀不愛搭理她。眼下也是,江淑儀正在邊走邊踢毽子,斜肩挎帶的書包在她的後屁股一撲一打,徐玲主動回頭給她數數,江淑儀也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數到第一百零八的時候,徐玲忍不住走上前大聲對江淑儀說,“江淑儀,你能不能把毽子借我玩一玩咧?”
江淑儀一分心,毽子掉了。不然她能踢到三百個不成問題。江淑儀看了徐玲一眼,說:“借你玩?憑什麼啊?”
“就借我玩一玩唄!”徐玲說。徐玲沒有毽子。幾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會紮雞毛毽子,而徐玲不會。我說過,她是一個有點笨拙的女孩。
“不行。”江淑儀說。
“我用錢買還不行嗎?”徐玲說。
“什麼?”江淑儀問。
徐玲從兜裏掏出一枚一分錢硬幣。她自我覺得這個舉動是不夠文明的,有點難為十占。倒不是因為她恥於做交易,而實在是因為——錢太少了。她本來是帶著一點開玩笑的勁頭的。可是,她看到了江淑儀眼睛咀的一絲光芒,江淑儀問她:
“還有嗎?”
“沒……沒有了。”徐玲緊張地搖搖頭。就是因為真的沒有了,她才緊張。這一分錢,是她昨天買橡皮找零回來的。
這枚銅板來到徐氏的手上是嶄新的麵容,成色純粹,圓潤精致。1654年是順治十一年,順治十一年還算風調雨順,國治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