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們結束得有些匆忙,她的手機響了,屏幕上有西西裏留言,爸爸在家等你。就像一個匆忙的電影散場,從幽暗的幻覺世界出來,亮晃晃的現實世界是刺耳的嘈雜聲和摩肩接踵阻礙你腳步的不相幹的人群,那天晚上,等在客廳的莊亞文見到她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慧翎要和我分居如果我把西西裏帶在身邊。
她的頭立刻要炸了,看起來為了現任妻子的感受,莊亞文要犧牲女兒的利益,關於西西裏的美好未來瞬間成了泡影,邢綺菲怒不可遏,不僅僅是莊亞文輕易改變給予女兒的諾言,還因為他損壞了她的夜晚,一個本令她享受歡暢淋漓的快樂的夜晚,她把他視為她命運中的掃帚星,她的所有挫折的製造者,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一刻那樣憎恨他,即使在他背叛她的時候。
顧忌女兒在家,邢綺菲壓低聲音指責莊亞文,事實上即使她和他大吵大嚷西西裏也聽不到,她睡著了,沒有戴助聽器,睡房門關著,無論客廳有多大聲音她都聽不見。壓低聲音的邢綺菲說出的話卻更加傷人,是她輕蔑的態度更加傷人,她剛剛罵了他一句“窩囊廢”就緘口,她突然連吵架的熱能都沒有,她所有的熱能已在愛中消耗,她感到疲倦虛幻,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想在今天晚上討論,她隻想趕快躺到床上,閉上眼睛睡一覺。
來等莊亞文離去她已自顧自走進臥室,把豎在牆邊的席夢思平放到地上便是她的床,接著順勢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窗外月亮明晃晃的像一盞孤零零的電燈她看不到自己的臉,她的臉在月光下分外嫵媚,之前,在羅伯森碼頭新加河畔,傑明吻住她的瞬間,她首先瞥見頭頂的明月,然後是明月下的一切,左側的頹敗右側的華美,參差著暗影的燦爛,正是如此,怎麼可能有毫無陰影的幸福於此時此刻,她對著月亮自問。
她閉上眼睛,試圖讓現實漂離而去,想象自己躺在一片空寂之中,自從遇到傑明,她充滿對於空曠的需求,現在的她似乎更習慣在空無所有的臥室、在空的空間安眠自己,她渴望某種空的狀態,或者說,她渴望從擁擠著的欲望中解脫。欲望實現這一刻的狂喜是短暫的,之前被阻塞的苦悶卻漫長得沒完沒了,但是,隻要躺在空寂中,如同濃鬱的黑霧一般鬱悶的現實,將被沒有邊際的空曠消融,就像此時此刻,當她平躺在床,伸展雙臂,輕合眼簾,不久前戛然而止的快樂,眼前紛亂—團的煩惱,暫時都從肉身能夠觸及的物理空間退去,但是她聽到臥室外的莊亞文在說,你變了,自從有了男朋友,你的心思就不在西西裏的身上,你希望她快快離開。
她幾乎一夜未睡,躺在床上安排女兒未來,跟莊亞文爭吵有什麼用?八年獨立人生,應該學會不依靠任何人解決所有難題,有一點她很明白,她不能改變女兒去美國受教育的可能性,也許她真的需要再做一次遷徙,僅僅為了西西裏,她可以委托律師為她做移民申請,之前,她先申請探親;在美期間,把西西裏安置在朋友的家,或者每年以探親簽證去那裏住半年陪伴女兒,假期可以讓西西裏回新加坡住,無非是多花些機票錢,自己吏辛苦—些賺錢。這麼想下去,一團亂麻就理順了。
在思慮這一切的時候,她把自己的需求放在一邊,或者,有一種故意扼殺自身快樂的自虐傾向,事實上,莊亞文的譴責一直在邢綺菲的耳邊回響,她氣憤之餘也有內疚,她的確已經做不到將百分之一百的關注和熱情投在女兒身上。所以,她就有了這樣的決定,讓自己寓開新加坡,離開這片欲望的土壤,諷刺的是,她的低落的欲念是在這個無欲的城市高漲。然而現在,她未來的每一步計劃都將違逆自己的欲望,仿佛這樣才能完美她的母親角色。
所以她把這個計劃告訴莊亞文時,莊亞文是很吃驚的,他也並非沒有內疚,他其實也在說服妻子,希望有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把女兒帶在身邊也是他的願望,更深層的願望是,希望把邢綺菲一起帶走,他好像已經預感到,再去一個新地方是對他目前婚姻的挑戰,他需要邢綺菲這樣一個久而又久的親人在近處,是的,雖然離婚多年,他內心深處仍把她視為家人,當人生進入某個關頭時,他要抓住的是更久遠的關係,因此,從自私的角度,莊亞文並來阻止邢綺菲實施她的計劃,他隻是答應按原計劃先把西西裏帶去住在他家,三千月內邢綺菲必須申請探親,待她到美國後重新安排西西裏的居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