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道伏在地上,身軀顫抖不已,半晌才緩緩直起腰身,眼眸中光影浮動,低聲道:“師傅,空道自甘墮入紅塵,如今已是帶罪之身,不能陪伴您修佛了。您帶我恩重如山,空道此生無望相報,隻有祈求師傅能早日成佛。待您位列仙班之時,空道亦會在地府深處為師傅遙祝。”
雲山大師神色也有些悲慟,滿目憐憫地看著他:“我素來對你寄望深厚,誰知……唉,人各有命,天意難知……”
他畢竟是得到高僧,對人世間的情仇愛恨早已看淡,片刻便收起了悲戚,眼中恢複了慈祥和平靜,歎道:“癡兒,你我師徒一場,為師雖不能逆天為你渡劫,但你若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便可直言,為師定會為你完成。”
空道心中升起一股暖流,眼中便有些濕潤。自從他十五歲時跟著師傅開始修行,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好,隻需虔心接受,安心享用,不用拿自己交換。
楊敬也對他很好,但那種好是高高在上的,是要他拿命去回報的。然而,楊敬是第一個對他好的人。當年那副景象,如刻在腦海中一般:他如螻蟻一樣趴在泥土裏,邊忍受鞭打邊學狗叫,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東西了,卻有一隻幹淨溫暖的手伸出,將他拉回了人的行列。
還記得楊敬輕蔑地勾起嘴角,嘲笑他不識字的同時仍來一本書。
還記得楊敬給他倒了杯酒,戲謔地道:“呦——跟屁蟲也長成大男人了。”
還記得楊敬躲在書房裏,懷裏緊抱著珍妃的梳妝匣子,堵著嘴悶聲哭。
還記得楊敬摟著他的肩膀,問他:“我喜歡上了父王的那把椅子,你願不願意幫我拿來?”
自己當時怎麼回答的?好像什麼都沒說,但眼睛裏一定透出了義無反顧。要不然,楊敬不會看著自己的眼睛,笑得那麼滿足。
為了那笑,他什麼都願意幹,哪怕——
空道抬頭,看著眼前老者溫潤平和的眉眼,抿了抿嘴唇,壓下心中的愧疚,有些艱難地道:“師傅,隻有一件事讓徒兒放心不下。如今正有一隻妖精為禍京城,我法力低微,無法將她捉拿,還求師傅能夠出手,保天下一個太平。”
雲山大師眉頭微皺,輕道:“你說的可是那五色鳥丹玄?”
空道點頭:“正是那妖物。當朝宰相已經被這妖精迷惑,處處護著她。此次佛門劫難,雖說的確有些僧尼行為不端,但亦因宰相受到了此妖教唆。況且這妖女有亡國之名,若如此放任下去,同朝萬裏江山不日便會灰飛煙滅。到那時天下大亂,正道不揚,奸佞叢生,百姓遭難,此正是佛祖最不忍聞。還求師傅出手,保佑黎民蒼生。”
聽完這番話,雲山大師深深地看了空道一眼,白眉下的眼睛精光閃現。空道霎頓時覺得心虛,不由自主地將頭地下,不敢直視那雙看透凡塵的眼睛。
雲山大師又歎了口氣,道:“不管你到底為了什麼,若那妖精果然在人間為惡,為師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說著站起身來,道:“空道,此日作別,恐無緣再見了。塵路苦短,若有來世,盼好自為之。”
空道抬起頭,看著師傅消失在眼前,牢房中恢複了寂靜。月亮已經爬到了中天,透過狹小的窗戶可以看見半片輪廓。
空道笑了,眼中透出欣喜和滿足的神色來。主人是要做大事的,萬不可被兒女情長牽絆住,尤其不能和那個滿身危險的妖精。至於這萬裏江山,以你楊敬的智計謀略,何須妖魅鬼怪相助。
楊敬,我隻能送你到這裏了,以後的路可要你自己小心。
正午的陽光最是刺眼,即便是綠樹環繞的山中別院也難躲陽光的侵襲。此時綠兒正仰頭站在院中最高的一株梧桐樹下,眯著眼睛盯著綠葉叢中不斷移動的一抹亮紅,小心肝撲通撲通直跳。
那抹紅色哧溜溜地竄上最高的樹丫,靈活地轉身。突然一個趔趄,紅色身影左右晃動起來。綠兒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張開雙臂,卻見一雙白嫩的小手從亮紅中伸出來,攀住前方的樹幹,穩住了身形。
綠兒深吸一口氣,把跳到嗓子眼的心肝再按回去,看見那小身影坐穩了,才敢張嘴,用最輕柔地聲音哄道:“小公子,快下來吧,若讓夫人看見了會不高興的。”
樹上的姚恒充耳不聞,一隻手扶著樹幹,另一隻手搭成涼棚,向院外眺望。
綠兒看著眼前水桶般粗細的梧桐樹,一咬牙,伸出胳膊合抱住,雙腿使勁一蹬,回頭一看,還是沒有挪窩。頭頂上猛然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綠兒抬頭,橫了眼正笑得分外囂張的姚恒,氣呼呼地喘著粗氣。真不明白,他一個四歲大的小屁孩,哪來的那麼靈活的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