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下部(8)(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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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完愛情宣言,各組選手進入自己的工作間。

我們要在那個玻璃盒子裏呆夠24小時。其間,我們要完成一係列任務,隻能用網絡和外部聯係,連手機都不許用。虛擬的生活反而無比的具體。你要給自己訂飯,要給自己訂水。

除了不能洗澡,不能和灰灰在一起做愛,你幾乎可以在那個玻璃屋子裏做一切事情,包括上廁所。

其實我是很想在直播視頻裏來上一段少兒不宜的內容,可惜網站的策劃總監堅決不同意。

我給她寫了一句話發過去:我的真實生活是沒有一天不做愛的。她回複說:我做愛的時候,沒有一天是真實的。我笑了——這也是個厲害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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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虛擬生活過得有模有樣。我們給自己買來了比薩、中式快餐和飲料,大吃一頓。

我又訂購了一支口紅,灰灰給自己買了一個電動剃須刀。

完成了采購任務之後,我們又打了一會兒聯機遊戲,把最後的幾個小時也謀殺掉了。

從玻璃盒子裏出來的時候,我拿口紅在有機玻璃板上寫了一句話:——ILOVETHISGAME。

攝像機把我寫那句話的過程拍了進去。

寫完我就開始後悔。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這種生活。

我覺得我挺喜歡裝的。

我想讓攝像師把最後的這個鏡頭掐掉,可是他沒有同意。

在他看來,那是我真實意思的表述,如果掐掉,實在可惜。

不過,當我手裏拿到獎金和紀念品的時候,就把這點兒小小的不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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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渡先生給我打電話,說是想和我聊聊。他告訴了那個酒吧的名字,我說我記不住。他說那個酒吧你去了就會看到,在三裏屯。

哦,三裏屯酒吧街!一條街紙醉金迷,美女林立,牛叉者如過江之鯽,不牛叉者張大鼻孔充滿驚奇,藝術家的排練廳,有產者的大本營,野心家的俱樂部,機靈者的口頭禪,傻叉的墓誌銘,各色人等批零兼營。

我早已經久仰大名。

我總是把三裏屯和三元裏聯係起來,不知道為什麼。那段時間裏,公渡先生發了瘋似的往那兒跑,去玩頹廢,如今害得我也受了連累。

我按著地址打車過去,到了那個酒吧。

酒吧門口掛著很多招貼畫,有啤酒的,有死亡樂隊新出專輯的,有預防艾滋病的,有信用卡的。

還有一張黑卡紙,上麵用白粉筆寫著:不設最低消費,不穿皮具不得入內。我想他們對皮具的概念一定是皮衣皮褲皮條皮裙皮靴皮褲頭什麼的。門口站了一個少爺,好像是把門的,留著印地安式的朋客頭,眼睛塗著眼影,鼻孔裏夾著一個亮閃閃的小白金耳環,好像是牛魔王的兒子。我說,我這鞋不是皮靴,也是真皮的,這算皮具吧?少爺連看都沒看我,絕望地揮了揮手,讓我進去了。

這個酒吧很像是表演虐戀的場所,頂棚上掛著很多皮鞭鐵鏈和寒光閃閃的鐵殼盔甲,吧台角落裏,居然還掛了一個納粹的鐵十字勳章。我忽然覺得這個地方挺危險的。我在酒吧裏搜了一圈,才看見公渡先生。一看就喝了不少,臉都紅了。公渡先生把煙推過來,我點上,我們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要結婚了。——虐戀演出開始了。我說。

在我看來,結婚其實就是一個漫長的虐戀的開始,雙方都以愛為借口,傷害起對方來理直氣壯,浪費對方的生命時不管不顧,直到雙方都被傷害得支離破碎心灰意冷,沒有新節目,沒有新演出,兩個人才結束這場冗長乏味曠日持久的冷戰或是熱戰,各走各的路。我也見過所謂舉案齊眉琴瑟和諧的夫妻,不過寥若晨星,並且我不能判斷那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演出。

我對結婚這件事不太了解,因為我不夠聰明。我不能給他什麼指點,讓他抬頭就能夠看到閃閃的紅星。

公渡先生也成了小小竹排江中遊,沒有方向的漂流感,讓他整個晚上都很鬱悶。

我們都沒說多少話。

那天晚上,是一個叫“二手玫瑰”的樂隊演出。主唱是一個男人,留著長頭發,化著很濃的妝,穿著紅色旗袍,蹬著黑色高跟鞋。

我們的生活就要開。要往哪兒開?往紅樓夢裏開!我們的生活就要開。要往哪兒開?往長生殿裏開!我們的生活就要開。要往哪兒開?往牡丹亭裏開!我們的生活就要開。要往哪兒開?往西遊記‘裏開!我們的生活就要開。要往哪兒開?往三國誌裏開!我們的生活就要開。要往哪兒開?往水滸傳裏開!

那個晚上,我滿耳朵灌的都是這個腔調。我們的生活就要開。要往哪兒開?小兔乖乖,把門開開,我是外婆,就要進來。

回到家,我才想起來,其實我還有一句填上了歌詞的《婚禮進行曲》可以送給公渡先生:

結婚了吧,傻逼了吧,一個人掙錢兩個人花。唱的時候,要淺吟低回數遍,方能解其中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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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渡先生鬱悶還有另一個原因。

他寫出了一部書稿,投了數家出版社,卻沒有一家肯出。

不是說他寫得後現代太灰色,就是說他寫得太先鋒太出格。

——你的小說寫得太鋒利,會使讀者受傷。

有人對他這麼說。

公渡先生的書稿像孤兒一樣在江湖流浪,等著別人收養。我問他那本書叫什麼名字。

他說那本書寫得七七八八七嘴八舌七手八腳七長八短七拚八湊七拉八扯七扭八拐七高八低七病八倒七零八落七宗八代七挪八借七斷八續顛七倒八橫七豎八,上部是七〇年代男人的生活,下部是八〇年代女人的愛情,寫的是七〇年代和八〇年代男男女女上上下下的真情互動,所以那本書的名字叫《七上八下》。

聽著挺有意思。

好事多磨,這部書一旦橫空出世,你好歹也能成個大師。我安慰他說。

公渡先生覺得這句話很受用,他雖然沒說什麼,但心裏肯定已經樂得杠上開花。

我對公渡先生看得很清楚,和寫出了《尤利西斯》的喬伊斯一樣,他是一個臆想狂。他老是覺得自己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隻是運氣姍姍來遲。

他的心裏總是充滿了太多的想法,每一次,當他還沒來得及給前一個挫折擊垮,新的希望和萬丈雄心就奔湧而至。他總是被新鮮的念頭不停地推著,在通往彈盡糧絕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依我看,他要不把自己寫得七竅生煙妻離子散妻梅子鶴淒風苦雨,他就不算完。

我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公渡先生一天一天變成一個臆想狂,整天徜樣在自己的鴻篇巨製所建構的空中樓閣裏,活得像個半仙兒。

你幹的怎麼盡是不來錢的勾當?我問他,你能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找份工作,你總得活下去呀!

他說,我正在找,不過總也沒合適的,他們都嫌我太牛叉!

從我的眼睛來看,這個社會痛恨公渡先生這樣的人,總是見一個毀一個,毫不留情。如果他能成事,那不是因為老天開眼,而是因為他實在是個老蛋又臭又硬,不但沒有被堅硬的生活擠碎,反而被生活孵化,變成了真的生命。

他的作品我隻看過很少一部分。他不是無病呻吟,他是真的有病,是帶著一種病在生活。他像一支煙燃燒生命。他既不豐衣也不足食,既不安居也不樂業。他總是說,吃光用光身體健康。一想到這樣的人會有老婆孩子,我就想為他們大哭一場。他從沒想過明天會唱著小曲兒來叫醒他,像是來找老朋友。對他來說,活下去並且活到底,這將是一個偉大的工程,和孟薑女哭倒長城差不多。

毛主席在延安整風運動時期說過,有的人像《西遊記》裏的鯉魚精,吃了唐三藏的經,打一下,吐一字。在我看來,公渡先生也是這樣的鯉魚精。他的小說雖然已經成竹在胸,但必須在生活不斷地敲打過程中才能寫成。

雖然他寫的不是西天的經文可以讓人吟誦,不是字字珠璣,但好歹也是個東西。

我唯一希望的是,不要讓公渡先生的小說在墓中發表。

他有理由掙上一筆錢,買上一個宅子,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從此一蓑煙雨任平生哪管他江湖夜雨十年燈。

對這樣的同誌,也要給他出路。這也是毛主席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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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公渡先生給我打電話,說是馬路想和我見上一麵。

我說,哥哥,你知道我現在的情況,我和他已經沒有關係了。你現在幹這種拉皮條的勾當,你覺得有勁嗎?

公渡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小玉,我也是受人之托,你知道,我現在和馬路很少聯係,他給我打來電話,我隻是負責轉達,別的事,我就管不了了。

我和馬路分手之後,除了偶爾會接到他的信之外,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那些信,除了第一封我看了,其他都沒看,不是撕碎,就是一把火燒了,根本沒有任何耐心。我遲疑了很長時間,疑心他是想把那些裸照還給我,最終還是給馬路打了電話。

我們約在一家酒店的大堂見麵。

再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幾乎沒有認出他。他已經沒有人的樣子了,看起來很虛弱,和以前幾乎判若兩人。

我以為他是沒錢或是生活不好,沒想到他會得病。

他告訴我,接到我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家裏的醫院治病。他是為了見到我,才跑了幾百公裏的路。

他告訴我,他得了肝炎,巳經很嚴重。

聊了沒幾句,他就要吃藥。

他帶我回了開好的房間。

他開了很貴的一個房間。

以前我們特別沒錢特別窮,都是在小旅館或是地下室湊合,這次住酒店,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不知道他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記得分手的時候,我還覺得他挺健康的,從來不像有病的樣子。

馬路過來拉我,想撫摸我。

我躲開了。我把臉趴在床上,死活也不起來,然後我就哭了。

我特別想離他遠一點兒,我已經有點嫌棄他了。

他說,你陪我一個晚上,我以後再也不會見你,一生一世。

他既然這麼說,我還有什麼選擇呢?

我給灰灰打了電話,說我今天不回去,去高英家玩。

我又給高英打了電話,讓她幫我圓謊。

高英聽見我的聲音比較陰鬱,就問我是怎麼回事,我都對她說了。

高英說,你千萬不要和他有任何親密行為,更不要說親嘴。

我說我知道,就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