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和普通的中國河流一樣,也是向東的啊!”
起始我也總是疑惑這條水也許是流向西的。察看著飄流在水上的木片和碎葉……證明了這水是流向東。可是到第二次經過的時候,我又懷疑了這斷定:
──也許在江水漲潮的時候,它要流向西……
在漲潮時,水麵上要碰巧沒有木片和碎葉等,隻好看著那往來的船隻:進行艱難的一麵,當然就是逆水了。從確定了這河底流向,我也就不再研究它。但,我還是常常喜歡在那裏走走。
也是個落著雨的夜!不很大,蒙蒙散散近乎霧似的;我也是和平常差不多,撿著自己所愛走的街走;撿著自己所愛停留的地方就停留。除開這條河以外,就是沿著外灘那條江堤走。
那江水的氣味──更是落過雨的夜間──腥臭得是那樣地濃烈!
掮夜班的碼頭夫們尖銳的喊叫,又是那樣沒有韻節地傷著人的心!我也還是愛著那地方。當然我也可以撿著有街樹的宜於散步,比方像霞飛路那樣地方走,不過我一走到那樣有詩味的路,就要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孤獨!那江水的臭味和碼頭夫們底吆喝聲,卻使我增添著人生的憎和愛!
隻要一看到那每所巍峨得山嶽似的建築物,生了斑鏽的銅鑄像,更是那個伸展著翅膀的和平的女神,我也常是這樣研究:
──這要多少個黃色藥包呢?才能一個不剩,轟炸得粉粉碎碎……
這念頭像嬰兒似的,總是在我的心裏生長著。如果我有了兒孫,這也許會要遺傳給我的兒孫,要想拔除也是沒有用!
我對那伸著小翅膀的女神,並不存著什麼憎和愛。那不過相同鑄槍鑄炮用的一堆銅或鐵!那些磚和瓦也是無辜的,還是應該炸碎享受這些和借用這些名義的臭蟲們!
“和平的女神”建立在中國是不應該的,更是那個地方,它的意義很模糊:究竟還是要誰和平呢?是侵略著,還是被侵略著?──我研究著。
如果在二白渡橋上停下來,倚著欄幹,看一看那從路燈上投在地上的燈影,像一隻剪貼的蝴蝶似的;在雨中,燈底光亮也溫柔得很可愛!我研究著,什麼時候寫小說,可以把這段夜景插進去呢?要把這整個的景物,用怎樣節省的語句,才能使讀著的人,嗅到這氣味──這氣味也是腥臭得很濃烈!日間,可以看得見那水已經變得墨水似的發了黑;為了過渡發酵,上麵飄浮的泡沫,白得相同很好看的菜花了。──看到這景物──我研究著。
我在上海常常看到有這樣水的地方,並且還住滿了像離開這水就生活不下去似的居民──徐家彙就是一例──我想,凡是居住這類地方的人民,他們底鼻器官一定和我們這些上等人的構造上不相同,他們不懂得臭!並且衛生常識也不充分,還盡在那水裏洗濯東西。他們大約是太愚蠢了,不曉得遵從官家衛生運動的綱領!至於“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對於他們當然更不懂了──我研究著。
橋腳蹲著的那個赤著腳的瘦孩子,他並不看我,隻是反複地,像是在數著,又不像,從這個手裏把銅元掉轉到那隻手裏,又掉轉回來……我卻看清了,無論怎樣掉轉那還是三個銅元。
他又像個機警的鳥雀似的,轉著自己的頭──
一輛準備過橋的人力車被他發見了,快得相同一顆流星似的,飄飛著身上的布片奔走去,幫同車夫,取著很巧妙的姿勢,肩膀一順而後把身子一扭手去,如果坐車的人有分寸地,搖一搖頭,於是他就回到了原蹲過的地方。──返回來的行走不像一顆流星了,隻像一條慵懶的蟲了──再數著銅元;再轉著鳥雀似的頭……
一些衣帽和化妝品的店鋪全是為女人們開的嗎?為什麼預備女人們用的東西總是那樣地多!飲食店裏的男人又是這樣地多!
我研究的結果:女人大半好穿好裝修,而男人們則好吃。
不錯,這全是為每人所喜歡而預備的;同樣那發著臭味的蘇州河,那橋腳,那碼頭……一定也是為那些鼻器官構造特殊,不懂衛生常識的居民,赤腳的孩子,喜歡在夜裏走跳板的碼頭夫們預備的。那每所高聳的建築物,“和平的女神”,也一定是為那些能享受這些的“主人”,愛和平的“主人”而預備的。
至於這落著有點詩味的雨底夜,大約也就是為喜歡這樣夜的人們──像我──而預備的了。──就像證明了蘇州河的水是流向東以後一樣,我也就不再研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