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塵世間似被濃墨染得淋漓,這些紅牆碧瓦的巷陌總流淌著柔柔縵縵的燈火,淌成一道一道時而相遇的浮光掠影,偶有值夜的宮仆們三五成群的穿行走動,留下一襲淡薄的殘影,還來不及在光華下成形,就又魂飛魄散了。
一個初來乍到的小宮女提燈夜行,冷不丁地孤身闖進這夜色裏來,更是誠惶誠恐,草木皆兵。她不禁挨向那路邊的一盞宮燈,盈盈的火光是這黑夜裏唯一的溫暖。隻是在這蕭牆間來而往之的人都是行色匆匆。他們不能停留,唯有錯過一盞又一盞,在每個間隙的黑暗裏期待下一次光明的來臨。可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呢。
小宮女沒由來地一聲歎息,迎風處乍暖還寒,她提起那微弱的燈籠如同無數有過這條路的人一樣,默默地消失,白駒過隙,風過無痕。也許隻是誰人黃粱一夢中的過客罷了。
宵禁的暮鼓折斷了青宮裏那雲霓之望,人跡絕了,相思盡了…
不知誰家的姑娘攀上那院牆,開春了,她身上的薄狐皮鬥篷還未更替。
她眼巴巴地朝這夜景張望,圓潤臉頰上天生著一雙瞳剪水,注定是要望斷這庭院深深,煙霧重樓…
莫非真的要如那燈火,等顏色故,淚始幹,才能海闊天空嗎?
她轉念想起悔偷靈藥的嫦娥,舉目天上廣寒,隻應它虛無漂渺,享盡文人墨客的離愁悲歡,人有相思月本無情,隻自命清高地傲視暮去朝來,周而複始,嘲諷這光影殘淡,不屑落塵與共,可憐它自己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
內堂傳來走動的聲響,仆婦們已然是輕舉縵動,隻怪是她耳根子太靈敏,便老遠就曉得是房裏的兄弟打先生處下學歸來了。
她聽得出不是父親,一則仆婦們不曾大張旗鼓,二則這步履輕佻,隻是不成定性的頑童才有的。果不其然門外聞一童聲,壓低了喚道:“憲琳!憲琳!”
她提起拖地的鬥蓬下擺,從小院的矮牆上輕車熟路地踏了幾塊石頭便跳了下來,朝閨閣裏跑了回去。近門處果見簾後掩一小人的影,她並不出了去,隻回道:“你去學堂裏作了學問,越發不搭理我了。”
簾外笑回道:“前兩日隨哥哥們外去了。快隨我出來走走吧,這兩日見了趣事要說與你聽。”
簾內的這位姑娘,名曰憲琳,愛新覺羅氏,姊妹間行九,故人常喚九格格以稱。如今已是,齒更發長,“春花秋月”的年紀。
簾外那男子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小哥哥胤禎,在胤字輩的皇子間行十四,已屆衝齡,故被送去上書房與哥哥們一道念書。因自小被養在母妃身邊,難免嬌縱,又生性好動,並不十分愛作學問。如今隻是出了後宮,在一群年少輕狂的兄弟間廝混,更是如魚得水,不見收斂,倒越發野了。
與他二人一母所出的還有位年長的阿哥,行四,已然長成,喚作胤真。二人名同音,但並不打緊,平日裏大家隻用行序稱呼他們罷了。因長春宮裏的佟佳氏貴妃膝下無子,胤真打落地不久便被送去貴妃那裏去撫養了,並不與他們住在一處。
憲琳尚未及回應他,隻聽老嬤嬤秦氏喊聲從遠處傳來,便知曉是她引了德妃朝這處來了。兩人一時慌了,隻聞簾外乍起哭鬧之聲,便知胤禎不及逃走已然被逮住訓斥。憲琳慌忙回身逃躥,一下跳上塌去,匆忙拽下簾帳掩被而臥,佯裝睡熟。
聽見響動,憲琳就偷偷眯著眼快速一瞥。原是侍女汀蘭辦完差事回了屋來,德妃亦順道進來看她一回。汀蘭上前為德妃挑了帷幔,德妃便傾身進了帳裏來看女兒。見她睡得安生,隻伸手替她掩好了被子,便起身出來了。
憲琳這一躺下,倒生了出濃濃困意。本欲再和汀蘭說些什麼,如今卻懶得與人多言語了。迷迷離離之間,見那帳外爐香化作縷縷遊煙轉,轉進她夢間變成了方才那些一錯而過的流光魅影,幻化作錯綜複雜的很多種感想,纏住了她的一雙鳳翼,纏進很深很深的夢魘裏去。這些感想在她夢醒後大多都不再記得了,卻在之後的很多年裏品味了無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