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慕雲病了,從傍晚開始發燒,隨著夜色越來越深,他額頭的熱度也越來越高。
想給哥哥降降體溫,可是一點水也沒有,薛嶽跑到城牆前,晃動著鐵絲網大聲喊著獄警:“有犯人發高燒了,能不能給點水和藥!”
獄警拿著水壺往嘴裏灌了一通水,白了薛嶽一眼後走開了,連句拒絕的話也沒甩給他。
薛嶽其實知道在這個時候要水要藥沒什麼可能,可是他總要試一試才甘心。於是他又看了看柳天天的窗戶,結果還是失望:雖然窗戶開著,但並沒看到柳獄醫的身影。他隻好悻悻地走回去。
看弟弟空著手回來,薛慕雲強強咽了口唾沫,讓嗓子略微濕潤了一些,呻吟著安慰道:“沒事……我這病是急出來的……你不用擔心,你找到越獄的辦法我就能好一大半了……”
薛嶽知道,哥哥確實是急火攻心。自己沒來的時候,哥哥精神上的一根弦緊緊地繃著,即便身體有什麼不舒服也渾然不覺。等自己來到監獄以後,便鬆弛下來,再加上王海被殺和布佐調查這兩件事情帶來的壓力,哥哥的身體便如堤壩潰堤一樣轟然崩塌了。
不過薛嶽並沒有太著急,長期的野外探險讓他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他有辦法讓哥哥的燒退下來,隻是現在還不是治病的時候。
因為現在監獄裏亂糟糟一團,而且昆金正向他們這裏走來。
“老慕怎麼樣了?”人還未到,昆金的公鴨嗓音已經傳了進來,不過因為幹渴的緣故,顯得更加刺耳。
“還沒退。”薛嶽看了一眼昆金。“還是為開會的事情?”
從下午到晚上,葉萬誠已經張羅開了三次“會議”了。當然,所謂的“會議”就是他把犯人招集起來,然後聲色俱厲地訓話。不過聲音雖大,效果卻不佳,直到晚上也沒有查到殺死王海的那個人。饑餓和幹渴讓葉萬誠的火氣更大,於是在夜幕降臨以後又開始張羅第四次“會議”。
昆金嘿嘿笑了兩聲。“是啊,查不到那個凶手,咱們大家都沒好日子過。老慕能參加嗎?葉老板還指望老慕出點主意呢。”
“你看他這樣能去嗎?”薛嶽指了指在床上呻吟的哥哥。
昆金眨巴了幾下眼睛沒吭聲。薛慕雲雖然燒得迷糊,但麵對昆金,他還是留著一點清醒。他勉力衝昆金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然後從枕頭下麵抽出幾張鈔票。“二當家的,替我在葉老板那裏美言幾句,你看我病成這樣,會是開不成了。至於薛嶽老弟,就讓他在這裏照顧我吧。”
“好說、好說,你就安心養病就是。”昆金笑了,一邊打著包票一邊把錢塞進口袋。
薛嶽看著不忿,冷冷地說:“慕大哥這麼大方,你就不能弄點水?別人沒有,你還能沒有嗎?”
昆金擠著三角眼看了看薛嶽,臉上閃過一絲戾氣,但馬上又換成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他指了指自己幹裂的嘴唇。“要是有水,我的嘴唇能變成這樣?”說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也不知道是被口袋裏的錢壓的,還是身體已經虛弱得走不動了。
昆金走了以後,薛嶽知道時機來了,他問哥哥:“你知道哪裏能弄到塑料布嗎?”
“塑料布?”薛慕雲不明白弟弟怎麼突然要這東西,想了一下說:“葉萬誠那裏應該能有,再就是馬大善人那裏了。”
薛嶽點點頭。“那我去馬約翰那裏。”
正要出門時,薛嶽被哥哥叫住。“對了,我想起一件事——馬約翰有……高血壓病,每隔……每隔兩天都去獄醫那裏查血壓……你探探他的口風,看看能不能幫著弄點藥回來。”說完這句話,薛慕雲已經虛弱得隻剩下大口喘氣了。
薛嶽見狀,顧不得多問,快步向馬約翰的監舍走去。
一路上,他瞅著一個個萎靡不振的囚犯,心裏著實不是滋味,就像是到了貧民窟的感覺。但再一轉念,自己何嚐不是這個貧民窟的一份子呢?或許在索倫監獄的囚犯裏麵,真正像個人一樣活著的隻有馬約翰這個神秘的老人了。
走進馬約翰的監舍,還沒見到這位神秘的老人,薛嶽便感到了詫異——監舍裏待著的竟然是一個獄警!
“你來這裏幹什麼?”獄警斜眼瞟著薛嶽。
“你們隻是不給水喝、不給飯吃,沒說不讓溜達吧?”薛嶽一邊向監舍裏間瞟著,一邊慢條斯理地回了一句,將獄警噎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哈哈,這脾氣我喜歡。”一個洪亮的聲音從裏間傳了出來,接著一個中等身材、鬢發皆白的老人踱步出來。
看來這就是馬約翰了。
薛嶽衝老人微微鞠了一躬,剛要開口,馬約翰已經伸手招呼道:“你就是慕雲的好朋友薛嶽吧,進來坐。”
薛嶽瞅了瞅獄警,獄警翻了下白眼,卻沒說話。看來,馬約翰的身份果然在這裏有些特殊。薛嶽想著,邁步走進了馬約翰的書房。
馬約翰的書房其實很簡單,四壁是書櫃,中間一個寫字台,當然都是用木板簡單搭建的。薛嶽一眼便看到寫字台上的一壺水,心裏明白了幾分。“看來馬先生雖然有優待,但也是有人看著嗬。”
馬約翰哈哈一笑,指了指外麵的獄警:“布佐不敢給我斷糧斷水,不過也派個手下來看著,避免我把水和食物送給別人。”
薛嶽笑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嘛,不過馬先生一定知道我們中國有個哲理,叫做‘否極泰來’,所以順其自然就是。”
馬約翰打量了薛嶽幾眼,頷首道:“不錯,就比如今天認識了你這個小友,這就是件人生快事呢。對了,找我是有什麼事兒吧?”
“我需要一些塑料布,不知道您這裏有沒有?”薛嶽直截了當地問。
“塑料布?”馬約翰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你等我一會兒。”
說完,馬約翰走進最裏麵的一間屋子,不大會兒工夫拿出了三張大塑料布。“這些夠嗎?”
“足夠了。”薛嶽接過來。“那我就不打擾您了,有空我再過來向您請教。”人與人交往很怪,就像那句話“白發如新、傾蓋如故”,薛嶽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馬約翰,但卻沒有生疏的感覺,反而像相識多年的老友一樣親切熟悉。
和馬約翰告辭後,薛嶽向外走去,獄警又把他叫住了。“你拿塑料布幹什麼?”
“裹上塑料布以後就會出汗,汗水也能解渴的。”
說完,薛嶽看了一眼瞠目結舌的獄警,笑著向懸崖走去。
“用汗水解渴,那不是死的更快嗎?”直到薛嶽走遠,獄警仍然喃喃自語著。馬約翰在旁聽到,禁不住啞然失笑,他自然沒傻到這個程度,不過他也猜不出薛嶽的用意。但馬約翰並沒有問薛嶽,聰明人之間交往就是這樣,問不如聞,既然薛嶽沒有說,那自己又何必強問呢?
其實薛嶽也是同樣的心思。他見到獄警在馬約翰的監舍守衛,也便沒有提藥的事情。既然馬約翰已經被寸步不離地看管起來,自己又何必給他增添麻煩呢?更何況自己能夠弄到水和藥,無非就是多費一些事和時間而已。
薛嶽並沒有回監舍,而是徑直向懸崖邊緣走去。附近沒有犯人注意他,因為他們都被召集到葉萬誠那邊“開會”去了,薛嶽等待的就是這個沒人的機會。
夜色中,葉萬誠的叱喝聲和昆金的幫腔聲遠遠地傳來,像是兩個說相聲的在一唱一和。薛嶽沒心思多聽,加快腳步來到了懸崖附近。
借著月色和探照燈的光亮,在懸崖的一處偏僻角落裏,薛嶽找到了一棵大樹。他把三張塑料布全部展開,平鋪在地上;又找了一些幹淨的石塊壓在塑料布上;之後他又從那棵大樹上折下一些枝葉濃密的嫩枝條放在上麵;最後再將塑料布緊緊係上,不過裏麵還放了一個樹枝,將塑料布做成的“口袋”撐了起來,放到一處沒人經過的角落裏。
做完這一切,薛嶽才停下手歇了幾分鍾,但隨即又開始忙碌起來。
他將囚服撕下兩條,綁在了腳踝上,然後沿著懸崖的邊緣地帶溜達起來。他不怕被崗樓的哨兵看到,因為不管誰看到都會認為薛嶽是在無聊地散步,但隻有他自己知道目的是什麼。
薛嶽先是在樹縫和懸崖的角落以及陰暗潮濕的地方搜尋,不多久便發現了一些甲蟲。這裏的甲蟲不大不小,大約四五厘米,很容易就搜集到很多。
將這些甲蟲裝在口袋裏以後,薛嶽站起身溜達起來,這次他沒有用眼睛仔細觀察,而是不時地東嗅西聞。不多時,他忽然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
薛嶽心中一喜,這和一種叫做沼澤療傷草的氣味很是接近。順著氣味蹣跚一段,當氣味越來越強烈的時候,薛嶽在懸崖的一處陰暗角落裏發現了一種二十多厘米高,布滿了絨毛的植物。雖然和沼澤療傷草的樣子有些區別,但是齒狀的心形葉、麥穗狀的花瓣、再加上花瓣上的白色汙斑表明這種植物是沼澤療傷草的親緣種。
沼澤療傷草雖然隻是治療外傷的草藥,但薛嶽知道它決不會單獨生長,這附近肯定有其他類型的草藥。而且越是氣味相反的草藥就越容易相伴而生,所以薛嶽使勁地嗅起來,因為他要找的就是一種氣味芬芳的草藥。
果然,不多一會兒薛嶽就聞到了一股芳香的氣味,順著氣味的來源搜尋幾步後,薛嶽大喜過望。在一片灌木叢中他看見了幾簇蔓生植物,它們細細弱弱地依偎在灌木上,多裂的葉片上開著雛菊一樣的小黃花,薛嶽知道這種草藥叫黃春菊,汁液能夠治療頭痛發燒和感冒,他急忙采摘了一些,興高采烈地跑回監舍。
薛慕雲已經燒的昏睡過去,薛嶽推了好幾下才將哥哥叫醒。
“來,快潤潤嘴唇!”薛嶽將腳脖子上的布條解下來,放到哥哥嘴唇邊用力擰著,水滴滴噠著落入了薛慕雲的口中。
“你、你哪裏弄到的水?”啜吸了十多口以後,薛慕雲有了點精神,驚奇地問。
薛嶽嘿嘿笑道:“這簡單,把布條綁在腳脖子上,然後穿過露水覆蓋的灌木叢和草叢,草上的露水就會浸到布條上了。不過現在是晚上,露水不是很多,你就用它們潤潤嗓子,一會兒好吃藥。”
“吃藥?”薛慕雲以為自己聽錯了。熟料話音剛落,弟弟就把幾片葉子塞進了他的嘴裏。
“用力嚼,把葉子的汁液都咽下去,這個能治感冒發燒。”
幾分鍾以後,在弟弟的督促下,薛慕雲將這些苦澀的汁液全部咽進了肚子裏。薛嶽也鬆了一口氣,這種藥草他曾經服用過,知道藥效很不錯,以他的估計,睡一覺後哥哥的燒肯定能夠退下去了。
此時,葉萬誠的喝斥聲已經停歇下來,遠遠地一群蹣跚的黑影慢慢地移動著,看來葉老板的第四次“會議”已經結束了。薛嶽猜想這次“會議”不會有什麼結果,因為殺人凶手是間諜分子,下手前肯定考慮得很周全,估計當時沒人發現。於是薛嶽也就不出去打探會議的消息,而是早早地躺到床上。現在斷水斷糧,需要保存盡可能多的體力,而且他後半夜還要爬起來,趁犯人們還沒睡醒的時候去收回塑料袋裏的“寶物”。至於下一步棋該怎麼應對,還是等到體力和精神恢複了以後考慮吧。
薛嶽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邊還未見一絲曙光。不過,當眼睛適應了黑暗以後,薛嶽看到夜空已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變得有些灰蒙蒙的了。他走到哥哥床前,探了探他的額頭,除了微微的熱度以外就是一層細汗,薛嶽輕舒了一口氣後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他小心翼翼地穿過一個個監舍徑直走向懸崖,不過卻並沒有拐向昨晚放塑料布的地方,而是在懸崖峭壁的陰影裏繼續向前走,雖然在懸崖附近的樹下有一些犯人,但他們都在熟睡之中,薛嶽輕巧地繞過一個個夢鄉中的犯人,一直走到監獄“廁所”——那個巨大的深坑前麵才停下腳步。
自從第一眼看到這個深坑,薛嶽就對它充滿了好奇,總打算找機會仔細調查一番。可是監獄裏發生的一連串意外事件讓他愣是騰不出時間——進入監獄的當天傍晚王海就被殺了,緊接著就是布佐下令斷水斷糧,然後哥哥又生了重病。直到此刻,薛嶽才抓到一點機會重新來到這個深坑麵前。
謹慎地四下打量一番後,薛嶽趴下身子,將耳朵貼在地麵上,聚精會神地聽著深坑裏麵的聲音。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這正是薛嶽想要的效果。否則,在白天嘈雜的環境裏聽力總歸是要受影響。果然,靜靜地聽了幾分鍾以後,坑底傳出的流水聲真切地進入了薛嶽的耳朵裏。薛嶽心中暗喜,身子也沿著深坑四周慢慢挪動,從不同的位置繼續側耳傾聽。十幾分鍾以後,薛嶽長噓了一口氣,慢慢爬了起來。雖然沒有看到深坑裏水流的具體情況,但憑著聽到的聲音,他對水流的走向和大坑的深度已經了然於胸了。
此時,星星雖然還在夜空中閃爍,但海天相接的地方已經露出一抹曙光。薛嶽不再這邊停留,繼續小心地沿著懸崖邊前行,越往前走就離葉萬誠的領地越近,但薛嶽的眼睛也越來越明亮了。
這是嶙峋岩壁旁長著的許多藤蔓帶來的效應,這些藤本植物曲曲折折地纏繞在岩壁上、樹枝上,在夜色中像一條條黑黝黝的毒蛇,但卻讓薛嶽看得直流口水。
因為這正是他要尋找的東西——蕁麻!
在“貧民窟”附近的懸崖處雖然也有藤本植物,但並不是蕁麻,用它們製作出的繩子在幹燥的時候很脆弱,經不起多久的折騰。而這裏的蕁麻就不一樣了,蕁麻的莖是優質的纖維的來源,用來製作繩子是再好不過的了,薛嶽眼饞地瞅了好幾眼才原路折返回去。
他悄悄走回昨晚放置塑料布的地方,拎起一個“塑料布口袋”掂了掂,隨即笑了,從重量上他知道“寶貝”已經在裏麵了。
薛嶽提起另外兩個塑料布口袋,正待檢查,忽然停下了手——從不遠處隱隱傳來了腳步聲,似乎是兩個人的,而且越來越近,顯然來人正向他這裏走來。
“這個時候還有誰起得比自己還早?”薛嶽一邊納悶地想著,一邊將塑料布口袋塞到僻靜處,身子也緊緊貼著崖壁蹲下,小心地觀察對麵的動靜。
腳步聲慢慢逼近,但在距離他十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傳進了薛嶽的耳朵,雖然聲音很小,但以薛嶽的聽力很容易就能聽見。
“我真的不知道王海會被殺,要不然打死我我也不會出那個主意。”
這個人的聲音很陌生,薛嶽在監獄裏沒有聽過,但隨即出現的一聲悶哼讓他知道另一個人是誰了。
沙啞之中還帶著鐵鍬滑過地麵時的刺耳聲,正是昆金的聲音!
昆金和誰來這裏呢?他們鬼鬼祟祟地商量什麼事情?
薛嶽思量間,昆金的聲音響了起來。“你他媽的當我是傻子啊!你給我出了這麼個主意,然後我慫恿葉萬誠,再之後就是王海在那個混亂的時候被殺了,這幾樣事情都是偶然的?我看就是你預謀的!”
聽到這裏,薛嶽有點明白了。看來,昆金這個狡猾的家夥和自己一樣在懷疑王海被殺之前的混亂局麵有預謀,而這個主意顯然就是昆金對麵的這個人出的。
薛嶽稍微探出一個頭,想看看那人到底是誰。正這時,又響了幾下腳步聲,似乎是那人在向後退,也離薛嶽藏身的地方更近了一些。
“二老板,我真的是想給你出個好主意!我跟你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相信我嗎?”隨著說話聲,那人又挪了幾步,似乎正被昆金緊緊逼迫著。
聲音近在咫尺,薛嶽的冷汗也冒了出來,要是他們再走三四步的話肯定就能發現自己,該怎麼辦?他急中生智,飛快地躺在地上,像熟睡之人那樣微微發起了鼾聲。
“別說話,有人在這裏!”昆金的耳朵和他的嗓音一樣尖銳,聽到了鼾聲以後他急忙掩住另一人的口,躡手躡腳地走了過來。
薛嶽繼續發著輕微的鼾聲裝睡。他不擔心昆金認出自己,因為剛才躺下的時候他把臉衝著地麵,黑暗之中金很難看出模樣。他更不擔心昆金因為害怕事發而對自己下手,現在剛剛死了王海,昆金還沒傻到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
果然,昆金打量了幾下後鬆了一口氣。“媽的,一個窮鬼在這裏睡覺。”
說完,他衝那個人揮了揮手。“走,咱們別在這裏待著了。你最好說的是實話,要是我發現你跟我說了假話,我讓你死得比王海還慘!”
薛嶽聽著兩人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才停止打鼾,但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以後他才從地上爬起來。但向藏著塑料布的地點沒走幾步,他又猛地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