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恐怕沒有一個作家像希臘作家尼可斯·卡讚紮基斯(1883—1957)那樣把畢生精力都自覺地用在精神與肉體之間的鬥爭以求得靈魂的安寧的。正如他自己在《基督的最後誘惑》序言中所說,他的一切痛苦、一切悲傷、一切歡樂都來自這一鬥爭,這一從他青年時代就開始的不斷的無情的鬥爭。我們也可以說,他的一切文學作品、他的一切文學和哲學上的造詣,也來源於這一深刻的內心鬥爭。放在我們麵前的這本《基督的最後誘惑》就是他在這一鬥爭中個人思想發展和經曆的總結。
尼可斯·卡讚紮基斯1883年生於希臘克裏特島一個農業經營者的家庭。十四歲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這個島上的農村裏,就是在這裏,他熟悉了日後在作品中不斷出現的人物:漁民、農民、牧羊人、小酒店老板、小商小販。因此,盡管他後來離開了克裏特島,尤其是在成年之後,四海為家,過著一種自我流放的漂泊生活,但是他對家鄉克裏特島和他曾經生活於其中的農民,也就是那些沒有受過教育的普通人,始終有著一種特殊的眷戀和忠誠。這成了他精神的歸宿。而這也正是偉大的文學作品之所以偉大的極其重要的因素。
也是在克裏特島,卡讚紮基斯的童年是在革命鬥爭的氛圍中度過的。希臘曾是奧斯曼帝國的一部分,受土耳其人的專製主義統治幾達四百年,當時雖已獨立,但是克裏特島仍控製在土耳其人的手裏,因此當地民族情緒特別強烈。少年卡讚紮基斯看到和聽到不少民族英雄爭取從異族統治下解放出來的可歌可泣的事跡。在他幼小的心靈中,這樣的耳濡目染,使他把英勇無畏視為人類至高無上的美德,而他自己的父親正好是這一美德的最完美的典範。這對於他思想的成長、對於他畢生所從事的對獨立和自由的追求,都有不可泯滅的影響。
1897年克裏特爆發了反異族統治的起義,卡讚紮基斯被家人送到納克索斯島避亂,進了一所由方濟各會教士辦的學校就讀,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生活在一個與他生長的環境完全不同的環境中。在這裏,他不僅接觸到了古希臘哲學和近代西方思想,為日後他在哲學上的求索埋下了引子,奠定了他成為一個傑出的知識分子(請注意,這裏的“知識分子”一詞的涵義遠遠不是我們一般所用濫了的僅僅指受過教育的人而已,而是指對人生意義和人類前途抱有悲天憫人的胸懷和遠見卓識的睿智的哲人與賢者)的基礎;尤其重要的是,他發現除了英勇無畏以外還有一個美德:沉思默想,和另外一個父親——基督——的完全不同的英勇獻身精神。
就是從這時和這裏,卡讚紮基斯開始了畢生都在他內心苦苦進行的精神與肉體的鬥爭:一方麵他渴望行動,另一方麵他又亟思隱退,以致他一生都在不懈地尋找他的真正父親、真正救主——也就是尋找他自己以及我們人類存在的意義。
他在納克索斯島的修道院裏打下了人文學的基礎以後,先到雅典大學進修,發現了尼采。取得學位後,他又到巴黎去師從著名哲學家柏格森。在這以後即開始了他的一個禁欲苦修時期,曾到馬其頓的阿索斯山的修道院去修行,獨居鬥室,與世隔絕,想通過精神上和肉體上的修煉,達到與救主的直接溝通。結果令他失望,因此他決定重新回到尼采。接著從尼采又轉到佛陀,從佛陀轉到列寧,從列寧轉到奧德修斯。卡讚紮基斯這一哲學上的奧德修斯式的漂泊,最後還是以回歸到基督告終。不過這個基督已不是他當初最早接觸到的基督,而是以他在精神上求索之所得大大豐富和充實了的基督。
他之所以能夠抱著他那經過了試探的信念複歸於基督,是因為他自己也體驗到了被基督視為假救主而加以抵製和摒棄的誘惑:一是婚姻;二是革命。曾經在馬其頓的那個從十世紀開始就無女性(甚至母牛和母雞)進入的深山修道院中坐關默思的年輕人,終於在1911年結婚,享受了天倫之樂,但是並沒有從中獲得精神上的解脫。尤其是他在精神上的追求需要他付出孤居作為代價,因此夫妻經常長期分居,終於導致婚姻破裂。他也像耶穌一樣,遇到了爭取自由的暴力革命的誘惑。克裏特島革命戰士的英雄業績,曾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滋生了對積極活動的仰慕之情和親身參加的熱望。這在1917年由於兩個外來因素而更加強烈了:一是俄國革命;二是與伯羅奔尼撒礦井的一個傳奇性人物卓爾巴的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