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清瘦的手朝酒瓶子揮了揮,船長一口幹掉了杯中物。
“你一口都不喝嘛。”船長道,一邊伸手去夠那瓶威士忌。
“我有節製飲酒的習慣,”瑞典人微笑道,“更喜歡陶醉於我自認比酒精遠為精微奧妙的對象當中。不過這也許隻是虛榮矯飾而已。可不管怎麼說,其效果卻更為持久,其結果也更為無害。”
“聽說如今美國正時興可卡因的買賣呢[7]。”船長道。
尼爾森忍不住輕聲一笑。
“不過我難得能見到白人,”他繼續道,“再說啦,偶一為之的話我也不認為一滴威士忌就能給我帶來什麼害處。”
他給自己倒了點酒,加了些蘇打水,呷了一小口。
“沒過多久,我就發現這個地方之所以具有如此這般超凡脫俗之魅力的原因所在了。原來,愛曾在此短暫駐留,就仿佛一隻遷徙的候鳥碰巧落腳在汪洋中的一艘船頭,暫時收攏它那倦飛的翅膀,獲得片刻的憩息。一種美麗激情的馨香回蕩在這裏的空氣當中,宛如五月裏我家鄉的草原上那盛開的山楂花,清香四溢。在我看來,但凡是人們曾經曆過熱愛或者苦痛的地方,總會留下一抹淡淡的氣息,永遠不會完全消散。就仿佛它們已經因此而具有了一種精神上的魅力,會對任何偶爾在此駐足的過客產生某些神秘的影響。但願我能把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他淡淡地一笑,“雖說我無法想象即便是我當真做到了,您是否能夠理解。”
他略作沉吟。
“我想這個地方之所以美麗,就因為這裏曾極其美麗地被愛過。”說到這裏他聳了聳肩膀,“不過這或許純粹隻是我的審美感因為一對年輕戀人的美麗愛情與一個與之相配的美麗背景的美妙結合而得到了愉悅和滿足罷了。”
即便換了個不像這位船長這麼魯鈍的人,如果他對尼爾森的這番玄妙的言辭感覺困惑不解的話,那也是完全情有可原的。因為就連他本人也似乎在微微地訕笑自己的這番言辭。就仿佛這是他的情感直接在訴說,而他的理性卻覺得這實在是荒唐的無稽之談似的。他曾經自稱是個感傷主義者,而當他的感傷之中又摻進了懷疑主義之後,結果可經常就會付出沉重的代價了。
他沉吟片刻,望著船長的目光中突然生出了一絲迷茫。
“您知道,我忍不住覺得我不知在哪兒曾跟您有過一麵之緣。”他道。
“我不能說我記得見過你。”船長答道。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我對您似曾相識。這已經讓我困惑了有段時間了。可是不論我如何冥思苦想、搜索枯腸,就是想不起在何時或是何地曾跟您有過一麵之緣。”
船長沉重地聳了聳肥厚的肩膀。
“我頭一次來到南太平洋諸島這裏是三十年前的事兒了。一個人可不能指望記得這麼長的時間裏遇到的每個人。”
瑞典人搖了搖頭。
“您知道,人有時候對於他之前從未涉足的某個地方會生出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感。我對您的感覺就有類於此吧。”他嘴角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或許我是在某一段前世中跟您相識的。也許,也許您曾是古羅馬一艘戰艦的艦長,而我當時是劃槳的奴隸。您來到這裏已經有三十年了?”
“整整三十年啦。”
“不知道您認不認識一個叫雷德的人?”
“雷德?”
“我也就隻知道他這個名字。我並不認識他本人,從來也沒見過他。然而我卻覺得我對他的認識要更甚於我熟悉的很多人,我的幾位兄弟,比方說,我曾跟他們朝夕共處過很多年的同胞兄弟。他就活在我的想象裏,就像保羅·馬拉泰斯塔[8]或是羅密歐一樣栩栩如生。不過我敢說您從沒讀過但丁或是莎士比亞吧?”
“我不能說我讀過。”船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