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地牯的屋樹河》。
使我感到極大興味的,是她乃力一篇嚐試之作。一切行動的開始就是嚐試——雲霞散綺於山水之間,而雁陣驚寒,漁舟唱晚,是社會與自然默契的預習。人類或飛船淩空,遨遊太虛;或空想烏托邦,玄思萬年之後,也是必然王國解體前精妙的模擬。我想,開風氣之先,左他人之作而作,嚐試雖未必盡善,亦已足矣。但且慢:
地牯是一個舊時代未覺悟的農民,戰爭的炮聲驚擾了鄉村的沉靜,也在一夜之間改變地牯的社會地位。侵略者的暴行導致了他的反抗意識——他領導了一場抵抗運動,並以驚人的膽魄殺死了一個日本兵。他自己終於也死了,同著那個已經死去的時代一道,帶著那僅有的、也是最可寶貴的反抗意識。在三、四十年代的贛中土地上,在國統區片麵抗戰路線的籠罩下,也許隻能如此而已。但是,更多的意義卻是關於這個人物的性質或色彩。塵灰見斑的古舊鄉風,摻和著朦朧的追憶,與諳淡又濃烈的個性,神秘的古樟和蒼老的宗族,孕育了這個民間傳說般的生活故事,也引起了人類特有的迷惘與疑問。那些屬於智者,屬於稚童,甚至也屬於愚妄者的駁難。
當代柔弱而多情的文學之氣,曾勾動過諸多的憂慮。不過,甚至來不及作更多的反思,突然降臨的觀念利改革,突如其來的湧進與逐出,像偉大的社會革命到來時那樣的激情,那樣的胸襟,那樣的眼光,猛然(不是慢慢地、細碎地、無力地)把當代文學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製高點,使深遠的曆史意趣與醇厚的現實韻味推出了成群的、成集團的“你”、“我”、“他”——讀者社會麵臨的最大的精神貧困乃是,複雜、豐繁的人物傑構,多半隻能相對於簡單的盤詰。恐怕地牯也不能擺脫令人如此豔羨的“厄運”。
是的,不能以舊的評介思維來對《地牯的屋樹河》作苛刻的檢測,那樣也許會墜入陳腐。她確無人為的政治氛圍的渲染,主人公也缺乏代表那個時代精神主流的革命品格。環境與人物是極其原始、自然的田園式的,如地牯所唱:
紅番薯,茶殼火,
除了皇帝就算我……
雋永的鄉村風俗,消融著小農經濟的狹隘、自滿的心理,呈現出一派渾渾噩噩的混濁氣象。她深含獨有的、娓娓敘舊的詼諧感,深入心理剔縷的遒勁中;而簡括與細密的大麵積推移,又是在性格成長或成熟的刹那間完成的。沒有明媚的照射,也無陰暗的凝結,大多執著於有意無意之間,有油畫的濃鬱,白描的素淡。地牯的生態環境是無容置疑的,家庭的破敗,養成了他的懶散與執拗。那些滑稽的舉動,摻雜在不無誇張、跡近於無賴的情愛故事中,顯得喜劇味十足。生活逼迫他浪跡四方,見多識廣。但是,一個毫無自覺意識的無業遊民,一個身無分文的破落戶子弟,一個有幾分無賴氣和滑稽氣的窮光棍,最後竟成為了宗族的、或說是群眾的領袖人物。可謂揮手一呼,應者雲集。這是怎麼回事呢?
有趣的是小說心理和動作的描寫。在突然闖至的日本兵麵前,地牯恐懼得以癱軟,束手無策。敵人的暴行使他憤慨了(固然也挾帶著玩世不恭的、戲謔態度般的個人英雄主義在內),也使他沉默了。滅火,蜷縮於古樟盜槍,組織老俵伏擊日本兵……人們對他另眼相看了,默認他是殘酷報複的領導人,乃至崇拜他、讚頌他。險惡的抗戰環境,使地牯拋棄了遊民的流氓習氣,固有的拗烈閃出嶄新的光澤。量變到質變的過程是頗富說服力的,決定的音素是行動,是受到衝擊和強烈刺激的人物心理。農民看重事實。地牯的勇敢,膽以,終於取得了信任。他的威望樹立起來了。地牯是成功的。當然,他的反抗是舊時代一個中國農民的行動,必然充滿著舊中國的全部色彩。報複是殘酷的,但地牯又是善良的。當憤怒的農民用四齒耙鋤死捆在麻袋中的敵人時,地牯叫道:
咯些日本兵理該天收,炮打油煎都不冤枉。老班人哇,孿心子都是肉長個。念它也是人投胎,有崽女也有娘爺,且放它個完屍轉東洋……
這就滿溢著舊中國鄉下佬的倫理和道德氣味。但是他自己仍然親手劈開了一個日本兵的腦袋。人道與殘酷,對立,又統一了。地牯的兩極心理是他人格質變的最好注腳。人物與小說的深邃就恰好敞開在這裏。第一,環境改造人,存在決定意識。如無戰亂,地牯終其一生也許隻能在浪蕩、吹牛、無聊、沉悶的生涯中增添些老煉或狡黠罷了,何談群眾領袖之美稱。暴行扭曲了心理的平衡線;血與火的戰爭,重組人性因素的排列。地牯是這樣走到人生的舞台的前列。曆史事件左右了他的個性的發展,激蕩的心靈折射出人性的醜與美,並在戰火洗禮中衝刷了舊意識的汙垢,吸收了英雄主義的新素質。第二,人性並不尚惡,人民是善良的。但敵人施之以殘暴,則人民必將報之以同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天經地義。托爾斯泰勿以暴力抗惡的說教是行不通的,人性本質乃是社會、階級、民族諸關係的集中反映。千古以往,始終如此。第三,通過地牯及其特殊環境的藝術處理,非正義的戰爭被譴責了。它摧殘、毀滅人性,是該詛咒的。同時,通過對非正義戰爭的對抗,也歌頌了人類生活或民族生活中的英雄主義,催發出人性深處的浩然之氣,我有意把這篇小說的內涵引向一個更廣闊的大地,即人對戰爭的態度。戰爭對人的揚棄。這不僅僅是地區和民族的,更是世界的。二次大戰後文學中的沉思、追尋,可資借鑒。以今人這樣開放的目光,這樣磅礴的宏觀氣度,去審視那樣的區域性的閉塞的環境,那樣濁悶、古樸的人物(均不指解放區戰場),是很有意義的。為此,或許能夠把作者的題旨摸索得更為清楚些,也為作品中隱伏的更為執著的信念,辟出一塊深耕細耘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