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牯形象的豎立是頗費心機的,顯著的是民族傳統手法的繼承。開篇的介紹、渲染句結尾的引伸、神奇,很有當今通俗小說大師的韻味和筆法。繪聲繪色,頗能引入勝境。落俗處亦不能免。所謂通俗,就不能不落俗吧。因此,即或是純粹西洋式的細部描繪時,嘲弄般的幽默與調侃,仍不能不具有民族的超脫、含蓄的微笑。令人神往,也令人困惑的是大量方言的使用。作者不乏美文寫作的才能,何故又苦至於如此呢?刻意的挖掘使人目瞪口呆,贛中方言盛行一時。動詞趔、有、發始等,形容詞墨古打黑,眼白如瓷,澀牙板齒等。俚語如摸到樁蒿洗澡,老鼠嘴巴蝦公背,除了骨頭就是皮之類。有前所未見之感。固然方言一多,土氣必大張,然細讀之餘,亦頗感贛中方言之節奏、韻律、樂感,念之鏗然有致。於此才說得達.芬奇說過的話:誰能到泉源去汲水,誰就不會從水壺裏取水喝。南方方言久為文學界所忌諱,贛方言尤甚。熟而遺忘,是可悲哀的事情。作者對贛中方言破格擢用,眼力深透,消化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是可取的。不能滿意的是,如同方言的未盡熟練一樣,世界文學思潮的影響,亦有匆促收取的端倪之存在。地牯是善良的,他殺了人,按照性格邏輯,卻不至於即刻就惡心而嘔吐起來,人道主義與殘忍報複之間的對立,會引起某種矛盾與痛苦的。但以地牯這樣一個浪蕩不羈又有幾分蠻氣和邪氣的人物,在複仇的憤怒中殺死仇敵,會出現這樣的反應嗎?
然而,嚐試帶來的啟示,畢竟比產生的問題更有價值。包蘊深長的雕塑,獨辟蹊徑的捭闔,使作者深隱的心機多有泄漏。是在作一陣急促的奔走,企圖吸引後隨的大風;足登至高處兀地一聲大呼,希求在飄渺的遠方,收獲更為宏遠的回音;是在被人遺忘的偌大山隅,掇拈豔美的山花,幻想風靡庭院的盆栽——無須作簡單而徒勞的比喻,也不必就小說的老俵味,作過多的首肯或過份的貶斥。真實的憑證在於事實:地牯這個文學中的新生嬰兒,是兩種範圍、結構、色相完全不同的文化相交叉的產物。換言之,作者把握著一種總體性、綜合性的思想認識,站在哲學倫理的世界觀的高度上,鑒選了人文科學(為現實主義、人道主義,和現代科技等所構組的世界文化,並將其毫不猶豫地、頗具創見地與贛中的地方文化),與那些厚積薄發的原始習俗,那些宗族聚居、村落聯盟的厚重風尚,那些土文明中的道德訓誡、莊嚴或可笑的禮儀人情,那些無孔不入、四方洋溢的小農、小市民的人生哲學,作了一個巧妙的嫁接,一個雍容大度的交叉。嚐試的實質即在此處,耕作於茲,風流於斯。有益的是,這不單是一個新的創作方式的試驗,更重要的是預告了絢麗的前景的出現。贛中,這個逾千萬人口的,擁有若幹條長江支流、屬付熱帶氣候區的溫和、潮濕、美麗的地方,會孕育出毫無愧色的文學典型、流派、思潮來麼——現代著名哲學家維特根斯坦曾迭發奇想,蔚為新的哲學觀。他正是站在這個世紀與那個世紀,站在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交叉點上,完成了奇傑的使命的。試以兩種文化交叉的方式來創造文學典型,也許文學中的維特根斯坦將出現很多。更可能,也更具體的是,贛中,也許會在當代文學廣袤的土地上,建設起屬於自己的獨立的共和國——這也許是作者的追求,一個彩色繽紛而永遠不朽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