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一種感覺:朱向前的生活不是生活,而是一場狂喜的文學夢。
夢中的朱向前總是笑著的啦,那笑又總是矜持的、底氣很足的、喜氣洋洋的。同時他的胸脯很軍人又很教授地高挺著,保持著一種行動中的人常有的機敏靈活的姿態,仿佛隨時都要奔向一個極愉快的目標似的。怎麼樣?忙什麼?每次見麵他會這樣問候你,語氣是親切而熱情的,讓你的心一下就暖和起來,同時不知為何也生出一種羨慕——他在問候你,可他的笑容、語氣、姿態也似乎都在向你表示:不管你好不好,我可是好著呢,心情好,身體好,工作順利,酒量見長,最近又出了一本新書……
“×××的書你看了沒有?那可是一本好書,你一定得看,不看不行,不看是一種遺憾……”朱向前說。
朱向前就是這樣。他即使站著,你也覺得他在奔跑,至少就要奔跑;他不在思考,你也會覺得他在思考;就是生活中有了不快樂,你也會覺得他快樂——他那樣興致勃勃,神采飛揚,並且保持著一種思考著的人隨時會大笑起來的表情,你不認為他快樂是不可能的。
我和朱向前相見在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癡情》的討論會上,那還是1989年。我對寫出過引起文壇關注的小說《一個女兵的來信》和《地牯的屋.樹.河》的朱向前心儀已久,卻是我第一次遭遇作為評論家的朱向前。朱向前的發言挺精彩,以至於我生出一種錯覺:他在講我的書,我卻覺得他是在談一部別人的大書。最讓我吃驚的還不是這個,朱向前是完全投入的,異常嚴肅和認真,同時又是激情澎湃、極具感染力的。大吃一驚之餘我竟生出了一種愧疚:你出了一本書,可這個與你完全沒有交往的人對它投入的感情與思索卻超過了你。不過即使那天我也明白:無論朱向前激昂慷慨的發言,還是他眼裏那層犀利而又如在夢中閃動的亮光,都和你本人無關,他熱切而情急地——我得說像關注一個情人那樣——關注的是他眼睛中的文學。
這以後我和朱向前的交往仍是有限的啦。這個人鍾情的是文學,你和他的交往自然也隻能緣於文學。和朱向前再次遭遇已是我的又一部長篇小說《穿越死亡》問世的1995年。出於舊日記憶,我寄去一本書請教,此前此後都沒打過一個電話。不料幾日後很意外地接到了他的電話。這個電話打了整整兩個小時,他在說,我在聽。主要內容是:他接到了我的書,一口氣讀了兩天,什麼事也沒做,剛剛讀完,有話要說。我聽著,聽著,突然就憶起數年前《癡情》討論會上的朱向前。我明白,這時讓他激動和快樂的依然不是我,而是我的書。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寫過:每個堂吉訶德都有一個自己的杜爾西內婭,朱向前的夢中情人就是文學。我也曾多次在朋友聚會上說:朱向前愛的不是我們,而是文學。一個地方的朋友於酒酣耳熱之際,就中國文學的前途和朱向前發生激烈爭論,最後感慨地說:我得承認,中國文學滅亡不了,就是一個作家也沒有了,中國還有朱向前和××(一位著名的文學編輯)。
朱向前當得起這樣的戲謔。這些年,朱向前以一種驚人的、持久不息的癡迷與激情關注著當代文學尤其是當代軍事文學的風景線,甚至不知不覺就讓自己也成了一道風景:他在文學理論研究方而碩果累累,有目共睹並引起了包括爭議在內的強烈反響(爭議本身也是反響);他的“美文批評”的理論和實踐越來越引人注意;在教學領域,他的一批學生或受他影響甚深的文學新人正日漸成為文壇上受人矚目的生力軍;在文學評論界,更多的人將他視為當今最有實力和影響的中年評論家之一,結果讓他成了一大堆各種重要評委會、編委會的成員;最後,即使純粹以勞動量看,朱向前對文學的癡迷也是令人驚歎的,在出書難、出文學理論專著尤其難的今天,這幾年他一口氣出版了《紅黃綠》、《灰與綠》、《黑與白》、《心靈的詠歎》、《尋找合點》、《沉入生命》,《軍旅文學史論》、《初心與證覺》等八部文學評論集或專著,主編了《金戈長篇軍旅小說叢書》、《九十年代軍旅小說選》及《新中國軍事文藝大係中篇小說卷》共1000多萬字。
朱向前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夜間寫作的習慣,這和他的工作環境有關。不要忘記他寫出上述作品的同時也還在解放軍藝術學院當教授,做研究生導師,做教學管理工作,對文學的鍾情和熱戀隻能放到業餘時間進行。我們也熱戀著文學,但是坦率地說,我們並不羨慕他選擇的熱戀方式。與作家相比,做一個評論家——尤其是一個優秀評論家——不但需要持久的耐心和激情,還需要慧眼和一顆與文學(不是與人)為善的心。要用大量時間閱讀作品,關注作家和他的創作。花幾天時間讀一部幾十萬字的書,結果隻是一篇幾千字的文章,許多這樣的文章加到一起才是一部評論集。這樣的勞動,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都是《紅樓夢》也還罷了,但往往不是《紅樓夢》,連《續紅樓夢》也算不上。在這樣的夢中穿行,依我的想象,那就和一場沒完沒了的噩夢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