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歲月的證明(1 / 2)

與朱向前成為朋友幾乎有二十年了,假如不寫這篇文章,我不會感受到我們之間堆積著那麼多歲月,經曆過與經曆著那麼多時光流逝。且不說友誼的質量如何(這需要雙方共識),僅就它的長度而言已足可稱快。而且,在此之前我既沒有感到它的漫長,也沒有一次審視它或者提醒自己珍視它。大概也說明,這友情天然隨意,既不需要小心嗬護也無需刻意加工。我覺得,太悠久的朋友,其內含往往會彌漫出來,反而使朋友本身變得邊緣不清,首足朦朧,化作一團溫馨的氣氛。仿佛他不再是具體的人而是一片舒適而渾然的感受,你與他唇齒相依,同時也雙雙不察。老友如同一壺老酒,即使蒙塵,即使孤寂,芬芳卻仍舊芬芳,含蓄來自內在的蘊藏。友情滲入歲月成為它的年輪,歲月懸於呼吸間絲絲不絕。生存者本無需證明歲月,然而歲月卻是許多生命現象的代名,從來沒有空空如也的歲月。

假如回顧與某人的一次邂逅,描述一次短促交往,我覺得可以用無窮筆墨托舉起那個交叉點,把它琢得毫光四射,閃耀著激情與匠氣。假如狀寫一片漫如長河的氛圍與情境,那麼筆墨奉身就往往墜於苟且,你可以陶然忘形,卻無法精微達意。文字的失落可能是文學最重要的魅力。

我們之間的友情似乎沒有什麼高潮,也沒有發生裂變。我們親切地又是淡淡地相處了二十年,其間既沒有爭吵過也沒有險情。見麵時,彼此都不會表現得大喜過望。我驀然看見他走來,便覺得胸臆清朗,心頭充滿新鮮與靈動,很像倏忽而來的一股創作意蘊——這大概就是朋友效應,接近與相知總會給自己帶來某種更新,甚至使你想寫點什麼。我們的傾談沒有什麼主題,想說便說,想靜默盡可以久久無言,假如是半生半熟的友誼,那可絕對經不住冷場。所謂傾談,其實主要是他談,我傾聽。向前經常能夠從容地壟斷一個晚上的話題,將文壇、社會、理論、周圍人情爬梳得如一篇即興文章。十分難解的事態筋節經他口中道出也紛紛瓦解。他的敘述很有功力,姿態與神情也上佳,就是一支煙一杯茶,被他那間精致客廳襯托著,整個形成一副很棒的演說造型。在聽他敘述時,我常覺得自己沒必要持什麼觀點了,欣賞他的話語就足夠。假如許久不見,我懷念他也主要是懷念他的傾談,他像一部常讀常新的妙書,展示並折射許多思想之光。後來,他研究理論終成教授,我屢屢忘我而終成作家。這之間的區分與吻合都那麼幹脆。

在讚揚他人時,向前一直十分奢侈。相識那麼多年來,我記不清他多少次由衷地激賞某某作家的才華文章,而且每次他都很動情很堅定,將鮮明印象——那人正在天際噴薄欲出——敲進我心裏。向前有一種發現與開掘他人才華的傑出才華。他每次發現與開掘,得到的歡樂恰如我們在創作中得到的歡樂,正是在讚揚他人方麵,作為作家的我往往十分吝嗇。當時我常暗笑:此人如果在這就好了,聽聽向前如何熱烈地吹捧你……向前這種讚揚常使我感覺到向前自己的可敬:那麼無保留地、徹底地如挖掘人參般挖掘他人優美之處,並且解說不已,寧可侈言之也不使其遺漏,這行為的美並不少於掘出的美。有些理論家的文章也是毫光四射,庖丁解牛。但那光輝主要是冰刀般的光,智慧與美感都如同一座冰雕,冷靜而雕琢,激情似為文章的天敵。向前從來不如此,他的文章或有失當,或有不及,但幾乎每篇(就我狹隘視野而言)都帶有濃烈的作品性質,都暗藏某種詩意,我想是他的生命體溫時時要躍出筆墨。如果理論已化作性情,褒貶中自然會漾動著陣陣心律。我覺得,他的文章對作家有強烈煽動力。